华子 不是天官下凡,禄福寿就是一普通人,说到底,他就一黄包车夫。 禄福寿最后是患癌症死的,食道癌。可他不想死,尽管早前活得也不滋润,时不时还得被拉出去批斗,但他仍然希望活着。于是就吩咐他的聋子老婆,每天去菜场买二两重的小甲鱼,放在脖子上冷敷。据说这是治疗癌症的偏方。 禄福寿高个,满脸的络腮胡须,常被孩子们唤作“胡子爷爷”。夏天的时候,他喜欢赤膊穿一件棕色的拷皮衫。浑圆的腰际,一条黑色的皮带连着腰包。一把油纸扇从不离身,即便是在冬季,仿佛这扇子是他标志性的道具。他被批斗的原因,据说是“特嫌”,就是特务嫌疑犯。不过说起这“特嫌”的帽子,倒的确有些故事。 1947年的秋天,杭州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政治事件。浙大学生会主席于子三从武汉回杭时,被军统特务秘密逮捕于延龄路上的某旅馆,三天后被处决。当时,从城站拉他去旅馆的黄包车夫就是禄福寿。说他是暗杀于子山的凶手,确实有点勉强,但他毕竟参与了整个事件,似乎角色还很重要。其实当时他连军统外围成员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街头混混。只不过那天有人出两块大洋约了他的车,让他秘密去城站接一个人。把客人送到后,再将客人的落脚点告诉约车人,就这么简单。于子三被暗杀的消息,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学生们开始了大规模的游行抗议活动。 解放后,禄福寿依然是个车夫。公安对他的历史也审查过无数遍,的确不是军统特务,就没再深究。但因为这层原因,讨老婆就有点困难了。这时候有人撮合,一耳聋女子死了老公,带着7岁的儿子要改嫁。于是,禄福寿现成做了爸爸。 很快十几年就过去了。儿子成人后就离开了继父,成家立业;禄福寿也逃过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镇反”运动和六十年代的四清运动。至此,他以为政治风头算是躲过去了,从此不必夹着尾巴做人。于是说话行事都有些飘飘然,嘴巴上的门闩渐渐掉了下来。那时,人力车工会就在他家隔壁,每天总能见到他捧着紫砂茶壶在里面吹牛。祸从口出,那是一点不假,等他后悔的时候,晚了。 “文革”那些事我就不说了,反正不死也得掉层皮。我是个60后,接触到胡子爷爷的时候,他已经被改造过N次了。这人不嗜烟酒,独好茶。有时候还有点路见不平的英雄豪气。他那辆黄包车是我的最爱,每天不上去折腾一番,仿佛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我家与他家就隔了一道薄薄的木板。有时候他晚上睡觉的呼噜声,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最深的记忆。最让我难忘的是,每年的清明他都要放下生意,去凤凰山扫墓。有那么几回,我赖在他车上不下来。没办法,他只好带我一起去。当初年纪小,也不知道他在给谁扫墓?直到初中的时候,学校团委组织我们去于子三陵园祭奠,我才发现,车夫当年是在给烈士上坟。怪不得每次都见他头磕得咚咚响,回去的时候额头上还留着一大块瘀青。 车夫临死的时候对亲人说:“我想活着,是因为明年我还想给他上坟。” 当时我们都不理解那个“他”究竟是谁?等明白了,他已作古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