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散文家,文字如同繁星) 没见过哪一种水果像桃子这么性感,这么鲜艳欲滴。像是一个人——显然是成熟的女人在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停不下来,颤抖中充满了甜蜜。 我吃桃子没有一口气吃下去的习惯,先看一看它怎么回事。孙悟空为什么喜欢吃桃而不是火腿肠。桃子头顶的红晕证明它此刻正在晕眩中,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摘下来运到这里,更不知道有人要吃它,否则就要生白晕而非红晕。 熟透的桃子像一位穿游泳衣的女人——又是女人——湿漉漉地站在池边。泳衣是由于丰满而非下水弄湿的。秋天里,所有的水果都在成熟,只有石榴和桃的样子在说自己熟透了。石榴熟透由牙齿暴露。古语称:笑不露齿。石榴把这话听反了,让牙跑出来笑,表明成熟在它身体里的震感比地震还强烈。桃子抿嘴笑,满面腮红。桃子的笑容和它甜美的滋味同出一辙。人吃桃无一不被汤汁弄的败下阵来,和吃柿子败下阵来相仿佛。吃桃的时候,桃的衣服一捏就下来——这一点和女人毫无相同之处——于是手无处可放。光溜溜的桃肉根本捏不住。双手捧桃像猴,好像唯独他一人没进化到位。人捏着弄着吃这个桃,汤汁沾腮,如儿童一般。桃肉不像苹果那么严谨,吃一块是一块。桃不论块,论堆。咬下这堆桃肉却有丝络牵连,汁水四溅。桃衣早已一脱到底。它不像西瓜皮以一厘米的厚度管理汤汁外泄。桃把人吃的有一点点狼狈,像日本人那样越来越哈腰,吃完赶忙擦腮帮子,狐疑俯看衣襟左右是否沾上绯迹。 桃欢乐,人吃桃从头到尾这套动作,显示着桃的欢乐。桃子有一点恶作剧,有一点大咧咧,但甜美。桃子的祖传家训乃是甜美,用不着转基因再甜美。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三岁看老包括桃,岂有他哉。桃子不哭泣,下雨天挂在枝头的桃子也像游完泳的孩子一样欢笑。世上有人哭就有人笑,命运分配给桃子的任务是笑,那就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哭不缺少理由,就像笑不需要理由,哈哈哈,我看见桃子就想笑,日本品种的久保桃在中国变成了九宝桃,哈哈哈!我奇怪卖桃人守着喜笑颜开的桃为什么不笑呢?要等到电视里的春晚语言类节目上场才笑吗? 很久以来,人类开始鄙视自身的胖。桃不然,无桃不胖。桃明白,牛胖了被宰,牛如果瘦成一条蛇更容易被宰。桃不想像核桃那样用皱纹伪装聪明,核桃如果聪明就不应该香脆而应该像杏仁那样苦。核桃仁的形状尽管像人的大脑但它一秒钟也没思考过。木瓜虽然像人的乳房却一滴乳汁也挤不出来,茄子更挤不出来。 桃给世界带来了什么?甜美的果肉,笑,还有桃花。桃花绯红,如同春天里落地的粉红轻云,十分适合釉上彩。桃花落在渠水里惹人怜惜,桃花落在驿道让人伤别,桃花被风吹到春天的粪堆上宛如命运不公,好像比苹果花吹到粪堆上还不公。可见桃子在桃花时代就引人注目。人类早就用桃花阐释命运。算起来,桃花运不算什么好运,逃离桃花才转好。陶渊明说的那位打鱼人“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片林子走完了,“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是说,世外桃源原本跟桃花林没关系,跟“山有小口”有关,是俩地方。打鱼人从小口进入村里,见屋舍俨然,阡陌交通,此文没再提桃花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