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瑾
1958年,人们从天南海北集中到这里,一起满怀热情地做一件事
运河支流上塘河在半山山脚下蜿蜒而过,山上多的是战国两汉时期达官贵人的墓葬,曾经挖到过战国的水晶杯,和现在的玻璃杯看不出有多大不同,放在杭州市博物馆里。小时候,有传说小孩子拿着猫眼当玻璃弹子打;动力分厂挖地基,我们去捡茶叶山里的陶罐儿玩,发现里面有东西拿不出来,往地上一摔,全是锈成一坨的绿色铜钱,大人不让带回去,说死人的东西不吉利;初中的历史老师姓王,嘴巴有点歪,写得一手黄庭坚体的板书,老在课堂上说自己家里收了很多山上发现的汉墓像砖——唔,有这么长,这么宽的一大块哩——结果被他批评过的男生就去派出所检举抄了他的收藏,王老师在课堂上不指名地大骂山门。
有一次半山公园连日大雨,山洪暴发,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去爬山,发现新冲出来的石头堆里有一个石马的肚子,于是整天去挖,白天挖了,晚上水流又将沙泥补上,这样挖了大半个月,半个矮脚石马就出来了,结果几天没去,石马像是跑掉一样,再也找不到了,和大人们一说,像是宋朝的型制,父亲说以前在厂区那里挖到过四匹石马,一直放在某个分厂大门前当石头狮子,没人管。
杭钢,和地下的水晶杯文物、山上娘娘庙的传说没有关系。杭钢,像外来的物种,对于半山是一个侵入者。
1958年大炼钢铁建厂,人们从天南海北集中到这里,一起满怀热情地做一件事。
转炉前面工人用长柄勺子舀铁水的样子,好像煮汤兜一瓢尝尝咸淡那么寻常
三十年河变东西,到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因为供求的关系,杭钢成为浙江最大的钢材供应地,工人们的待遇水涨船高,一年到头不是发火腿就是发带鱼,不是发鸡鸭就是发甘蔗,搞得12路的司机售票员全线罢工,只好也给他们发点货,才皆大欢喜。要知道当时的12路也就是后来的312路,从杭玻到艮山电厂,相当于杭钢的厂车,如果没有12路,那交通基本只能靠走了。
父亲常年每天四点半去山上练鹤翔桩气功打杨式太极拳,冬天用冷水擦身,把身体擦得红红的,常年连感冒都不生,后来我工作的第一年他生了肺癌,五年后去世,退休工资也没来得及拿。
父亲生病住的医院是浙江省最大的肿瘤医院,也在半山脚下。后来他葬在了半山公墓,每次上坟,我都能看见山脚下烟囱林立的杭钢厂区。父亲又是最注意自己形象的,照片上的他头发都没有来得及梳好,像是中午睡觉刚被叫起来,死亡就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去世那天,连好的遗像都找不到。
高二那年,我组织了城里的同学来过一次杭钢,在初中班主任何老师的全程陪同下,带一帮白富美看高炉和转炉,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亮瞎人眼的铁水。
我们都事先被通知,准备好看日食用的深蓝玻璃片儿。看见高炉里的铁渣雪崩似的塌下,转炉前面的工人用长柄勺子舀铁水的样子,好像煮汤兜一瓢尝尝咸淡那么寻常,勺子里的铁水还冒着七彩的火焰,不时有铁水流到地面,成为蹦蹦跳跳的火花,仿佛精灵。城里的男女同学一惊一乍的,像是进入了一个异域的世界,而我虽然也是第一次见,但装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连玻璃片都故意不用。事后,我很奇怪自己对杭钢的一无所知,而且对于这种无知还有一种坦然的态度,这种态度就像是对自己的父亲。
制氧时要在空气里分离出氮气,那声音像巨人的口哨。我们都是被吓大的
父亲来自桐庐农村,1958年参了军,1962年从东海舰队复员后分配到杭钢工作。旧时说“好男不当兵,好汉不打钉”,父亲是两头都占全了。
父亲在烧结车间、耐火砖仓库都待过。我出生那年,他艰苦自学考上了工农兵大学,去杭大中文系进修了两年,回到杭钢中学当了一阵子语文老师。学校分房子,在制氧站旁边毛竹林里的一排红瓦砖房里,分到了一间婚房。其他九间也多是教师家庭。竹林是整个厂区里面的世外桃源,其美好的程度和我的童年记忆有很大的关系。
制氧站里有两个硕大无比的钢球,高度相当于锦江乐园里的摩天轮,球面上有窄窄的梯子可以爬到球顶,可我一次也没敢爬上去过,因为父亲和我说,这两个球装满了液氧,是输送到转炉炼钢的,如果一旦爆炸,整个杭州都可能会被炸掉的。我就觉得通过这两个大球,和自己向往的遥远城市有了一丝不安的联系。
制氧要在空气里面分离出没有用处的氮气,然后排到毛竹林里面去,我们会定时听到人造狂风吹啸竹子的声音,像是巨人的口哨。小孩子哭,听到啸叫,大人就说山魈来了,声音果然排山倒海,我们都是被吓大的。
父亲后来去了供应处回收科,收各种各样的废铁毛料,从战国时的勾践剑到二战时的破钢盔,奇奇怪怪什么都有。最怕的是日军当年投下的炸弹,父亲说,手榴弹还好,扔到电炉里,也就像个小气泡,噗的一下过去了;如果是炸弹,那得把整个炉子炸裂不可。
我是到了城里,才知道杭钢人原来都有点硬的
和一件东西打交道久了,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也会变成它。我是到了城里,才知道杭钢人原来都是有点硬的。
虽然父亲会告诉我很多事情,但是他平日里不苟言笑,脾气铁得要命。从小教育我做男人要深沉,喜怒哀乐不要放在脸上。这个要求困扰了我很多年,乃至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会想到如果父亲知道我这么写他,肯定会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太过唐突。
从小被父亲打,毛竹林里就地取材,毛竹楤梢去掉叶子,打在身上,马上爆起红豆似的一串血泡。后来被打得多了,百炼成钢,甚至可以冷静地谈条件,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如果听我的,就挨一顿打,不哭也不闹,像一个烈士。
到了中学,离开了毛竹林,父亲也不打我了,可是从来没说过我一句好的,哪怕我考了整个学校的头名。所以,我离开杭钢,多半也是为了逃离父亲,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是不是感情不形于色,最终就是一个空无呢。那年考上了父亲进修过的杭大中文系,他陪我去注册缴费以后,从文三路的后门出来,跟我说走走吧。我就跟着他走,他也不说一句话,一直走了两三个小时,事后知道在莫干山路环城西路南山路绕了一大圈,才到了西湖边的柳浪闻莺草地上,他在那里兴兴地打了一套太极拳,我站在一边看,才知道他心里是高兴的。
公元两千年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再过了十五年,杭钢也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