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如意，更见冷峻 鲁迅名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有一段出神入化的文学描写，堪称经典。引如下：“先生（指寿镜吾，鲁迅的启蒙老师）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最早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描述塾师寿先生读书入神后的表情姿态：“向后面拗过去”，还叠一个“拗过去”，实在是表情姿态呼之欲出，太形象了。这是现代文学的视角。后来又对“先生”的读书内容产生了兴趣：“铁如意……”一段，竟有这么些“呢”“噫”“嗬”的语气词，古汉语貌似不会这样用，仔细一琢磨，这应该是读到得意时的拟声叹词，不是原文，而是寿先生绘声绘色声调抑扬顿挫的表达，是读书者加上去后又被少年鲁迅记录下来的。于是想要去验证一下，查到原出处为清末刘翰撰《李克用置酒三垂岗赋》中的两句：“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对偶精巧凝练，的确没有这么些“呢”“噫”“嗬”的叹声词。但新的问题又来了：“颠倒”本是“倾倒”，一字之误，但同一意思还好说；而“铁如意”却本是“玉如意”，为何改“铁”？但从“指挥倜傥”来看，应该是铁如意更见冷峻，玉如意太过儒雅温润了，与唐代沙陀大将李克用的杀伐一世，显然不是一个意境。 铁如意的用途转换 铁如意本是一种铁制的爪杖，古人用作挠痒的工具。最早见诸记载的，是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汰侈》：“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石）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用铁如意打碎珊瑚宝物，表示自己更富有，拥有更名贵的珊瑚，是贵族之间夸奢赌富的举止。但石崇随手持铁如意，却是当时士人豪族的风气，就像魏晋玄学清谈崇尚多持麈尾一样。直到清代无名氏，还有“诸名士方且摇玉柄麈尾，擎铁如意，瞪目哆口如木鸡”（见《帝城花样·春姗传》）。以玉柄麈尾与铁如意对举。如是，倘如前引刘翰的“玉如意指挥倜傥”，当然不成形象——玉如意若击珊瑚树，岂能“应声而碎”？恐怕珊瑚未碎自己先碎了。而如上述，玉如意也无法与玉柄麈尾对举，同质同类，摇者何为？擎者又何为？ 唐五代以后，铁如意又有了新用途。《新五代史·后蜀世家·孟昶》有载“昭远手执铁如意，指挥军事，自比诸葛亮”。铁如意成了挥军进退、一决生死的信物。至南宋末，抗元义士谢翱率乡兵数百人追随文天祥转战闽、粤、赣，兵败隐身浙东永嘉、括苍、鄞、越、婺、睦诸地，是一位忠臣烈士。他曾有《铁如意》五言，其中曰：“其一起楚舞，一起作楚歌”“双执铁如意，击碎珊瑚柯”。慷慨激烈，昂扬低回；忠愤之气跃然。其后寓居吾杭西湖，客死他乡。闻其墓葬在今之吾杭桐庐严子陵钓台之南。今传有《南宋文信国公铁如意》拓片，吴昌硕题诗堂，或正是谢翱追随文天祥（信国公）时物乎？又闻明代高濂《遵生八笺》云：“如意，古人以铁为之，防不测也，时或用以指挥向往”，则直是以兵器视之矣！ 张宗祥与铁如意 话题转到西泠印社中兴功臣第三任社长张宗祥，他曾经自号“铁如意馆”。他在自述年谱中称：“予谱名思曾，是年始应书院课，一论一策，完卷时当书名，方读《宋史》文丞相传，敬其为人，遂名‘宗祥’。榜发第一，因未改”。由于敬仰文天祥而自名“宗祥”，未知这一节与《文信国铁如意》拓片可有瓜葛？但他自己收藏有一柄铁如意，并有专文记其本为“宋器，相传为宋赵清献物”。赵清献本名抃，浙江衢州人，北宋时曾历高官，还历任过杭州知府，与吾杭有缘，在朝以“铁面御史”著称于时，乃得与铁面包公齐名。苏东坡有《赵清献公神道碑》颂其风骨凛冽。张宗祥特意点出这柄铁如意为宋赵抃物，当然有他本人以此砥砺名节的含义在。其后到明末，则为同里海宁硖石抗清志士周忠彝所得。周为崇祯举人，聚硖石子弟持铁如意血战兵败，全家殉难，张宗祥自民间觅得此宝，在抗战时期辗转京、汉、渝诸地，铁如意从不离身。晚年与此相伴，视为生命，“铁如意馆”之名，盖有来由耳！ 从东晋的持铁如意如持麈尾，到五代的以铁如意挥军进退，再到北宋“铁面御史”赵抃的风骨，再到文天祥的铁如意（今存拓片），再到谢翱咏《铁如意》五言诗，又到明末周宗彝以铁如意血战殉国，再到清人刘翰写唐末沙陀大将李克用指挥倜傥的“玉如意”之赋，再到鲁迅儿时三味书屋的描述，以及与鲁迅曾为朋友的张宗祥的“铁如意馆”，以之相伴历尽艰辛不离不弃视同生命，正足以构成一个以“铁如意”为话头的忠君报国、抗敌殉难、沙场斗阵、面折权贵的真正古代士夫君子的意象。 今日徜徉于海宁张宗祥纪念馆，又得瞻仰这柄有着传奇色彩的铁如意，一物如斯，却足可寓意浩瀚国学和中华传统文化千百年来的滋养润泽；回想吴昌硕题的《南宋文信国公铁如意》拓片，古墨粲若琼花；铮铮铁骨、浩浩元气，铁如意代表了中华民族精神，当可永恒于生死朝暮之时，而不灭于天地之间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