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曼冬

编者按

张磊

传承，是我们常说的一个词，但其实从顺序来说更应该是“承传”。

中医作为传统文化，绵延数千年，就好像一条喷薄的大河，后来者都像是无形的水坝，承接着其中的一环。今天我们推出国医大师何任的这一组来稿，并非预先安排。而是发现，原来像何任先生这样的一代中医，他们的人文修养、精湛医术、高尚医德，一直润无细声地感召着后来者，以至于我们收到了好多怀念先生的文章，来自病人，来自他的学生、弟子……

然后，这些受到精神感召的人们又在继续传递。对当代的中医文化而言，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复制和粘贴，也不是耳提面命，是把它，中医的精髓融入血脉之中，再辅以时代感受的与时俱进。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屠呦呦从古方中觅得的现代良方就是最鲜活的例子。

从这段时间我们征集到的关于中山医院的回忆来看，让人发现了中医的生命力依旧是强大，创新能力依然不衰。

感谢回忆，唯有记忆，才能让前行脚步变得坚定，更坚定。

2008年，医院与原浙江省邮电职工医院整合重组，形成“一院两区”

2009年，增挂“浙江省中山医院”牌子

2013年，被授予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三级甲等中医医院

2016年，牵头筹建浙江康复医疗中心

是2012年的冬天。外公已经病重，在医院住了很久很久。他说想见外婆。

为了这次见面，在医院的外公特意刮了胡子，还嘱咐说，请个理发师吧。那天上午做完治疗，理发师来到病房，给外公精心梳理，剪发、刮胡子。然后外公拿出眼镜，擦了擦亮，戴上，又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冬天的阳光薄薄的，从窗户里照进来。外婆坐在他床前。他们手拉着手，紧紧相握，四目相对。外公摸摸外婆的手说：“看了我放心，气色很好。”外婆那时已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她无言地为外公整理衣袖，掩上被角说：“你气色不错。”

那年外公93岁，外婆89岁。

这是外公外婆此生的最后一次见面。外公是晓得的。

一

案头一直摆着厚厚的一本书，是外公亲自打印的，叫作《思念依依》，原名《砚边残墨》四个字是王世襄先生的手书。想起在北京的某一年，去芳草地某小区为外公主编的《名医手稿》找王世襄老先生题写书名的情景。外公在《思念依依》的扉页写道：“这部集子不是出版社出版的书，不对外的。是我家几十年的生活记事。印成集子的目的是使后辈知道，所谓书香人家是怎样几十年走过来的。”

我时常会看着“书香人家”四个字陷入良久的沉思。大约这就是他给自己以及我们这一家的定位，或者说，他还是期望我们后辈有那么一些些书香气的。

细细翻阅，里面未涉及医学正题，也没有豪言壮语，看似散淡的生活经历和儿女情长，字里行间却透露着真挚与和谐。外公自1975年膀胱开刀后，就开始每日写“病历”。当然这是外公的自嘲了，基本上是每天记载自己的身体饮食以及简单的日记。到2009年，已经有63本了。外公说，只有真实的东西，才有价值。

二

上月中秋，忽忆起2011年中秋节外公给我的一封家书，是毛笔的手书。那时候我在北京工作，是一名大学老师。外公写道：

“曼冬，我们亲爱的外孙女儿，每逢佳节倍思亲。逢年过节老人都会想想在外工作的儿辈、孙辈。你妈妈告诉我，你的工作十分出色，为人处事周到融洽。屡次得到上级和同事的肯定和组织的表彰。外公听了心中何等的高兴，为我们家争光。你爸虽身体欠佳，但仍能支持工作。妈妈身体素质虽好，但年龄也逐年增加，也时时去医院诊治。外公也为他们开些药方吃些中药。外婆今年88岁了，记性衰退依旧。外公九十二岁了，身体还好。现带些虫草给你，你要保护脑力、体力，千万不要忘记休息。”

小时候对家庭亲情只觉得是生活的常态，心中是没有珍惜二字的。人到中年，忽然变得怀旧。旧时旧事的回忆，时时萦怀。20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叫作《我慈祥的外公》，发表在《家庭教育》杂志上。今日翻出来看，文中写的那些小事依旧历历在目。原本动手写此文的时候，也是想写一些外公作为普通老人和长辈的小故事。可是真正动笔，却发现一件件的小事拆开来，是那么的平淡、平实，甚至让我觉得太家常了，以至于不好意思落笔。可是换个角度想想，大约也是因为外公有着这样一颗平实的心，才能够时刻把自己放在与病人同等的地位上，时刻为病人着想，在八十高龄的时候，仍然俯下身去为担架上的病人望闻问切。外公永远在药方里开病人吃得起的药，还针对不同的病人进行“个性化服务”。我是对所有西药的抗生素过敏的，所以从小吃中药。外公晓得我怕苦，有次我头晕病发作，他便笑眯眯地说，龙胆草给你少开些哦，这样就不苦了。

三

外公自幼受传统文化熏陶，所以我们从小的家教都是严格的。记忆中，至少在外公面前是很少有“拆天拆地”玩耍的时刻的。更多时候，我会流连在他那几扇高高的书架下，似懂非懂地看着那些泛黄的古书，悄悄地像小老鼠一般偷吃他摆放在书桌上的花生米。

外婆是美人。外公每次见她生气都会嘿嘿一笑，转过身来悄悄同我们讲，她脾气是不好的，但是人漂亮。外婆听到这句话，扑哧一笑，气也就生好了。

从记事开始，外公一直住在大学路。如今那条路已经变了模样，但闭上眼，我依旧能看得到外公在老的浙江图书馆细尘扬起的阳光下，翻阅书籍的模样；依旧能在长辈们的诉说中勾勒出求是书院年代外公伏案写作《金匮》通俗读物；也依旧能记得每次经过大学路的面店，他都会像小孩子一样说一句：听说很好吃的，但是怕不干净，我肠胃不好，就算了罢。

写至此，不晓得如何收尾，就像提笔之时不晓得该如何落笔一样。只是时常回忆起的外公点滴往事，像是注入在心灵里的熨帖的良药，让我在人生道路上能够温和、坚韧而勇敢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