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寒水 我在成都和杭州都待过相当长的时间。两个城市茶风甚盛,老百姓对喝茶一事有天然的爱好。但是两个城市的喝茶方式,却有点不一样。 成都的茶喝得简易。一到阳光明媚的时候,草坪上、公园里、大路边、河边,顿时生出许多桌椅,静待茶客。茶客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坐在茶椅上,负暄琐话,既论风月,又谈国事,还打麻将。只需8块钱,便可消磨浮生一个有闲的下午。茶叶自然不好,全是碎末(我一度以为茶叶就这模样),遇水之后也毫无清香,然而谁是真为了喝茶而来,我们是来一起浪费时间的。 杭州的喝茶豪奢。一杯茶8块钱,无论是市区还是西湖群山之中的龙井村和梅家坞,都很难找到。青藤茶馆享有盛名,但入场费就80元,倘若点茶价格就更高。第一次去的时候我简直被这价格吓到,只能拼命吃各种自助零食,以解心头之痛。茶叶是完整的嫩芽,茶水也清香四溢,但这环境哪里是喝茶,分明是零食自助餐。离开的时候怅恨久之,因为有好多食物似乎还没有吃到,或者还没有吃饱。 中国的茶饮之风有一个从上到下、从雅到俗的过程。汉代王褒的《僮约》,其中约定的僮仆义务,就有买茶烹茶;有人专职负责茶饮,非大家贵族莫办。两晋时期,饮茶还是上流社会的雅事,民间尚不多见。唐代开元之后,饮茶已经成为庙堂和民间共同的爱好,《旧唐书·李玉传》:“茶为食物,无异米盐,于人所资,远近同俗,既怯竭乏,难舍斯须,田闾之间,嗜好尤甚。”这大约已经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时代了。饮茶的方式也从繁入简。成书于公元780年左右的《茶经》,记载的吃茶方式还是煎煮,比较复杂;到了明代,散茶占据主流,饮茶方法亦以冲泡为主。饮用方式的简便,使茶叶饮用进一步普及。清代城市中茶馆林立,普通人家的待客之道,也一变而为“茶、上茶、上好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革”之风席卷大地,一切传统文化,都被视作资产阶级的小情调,扫地以尽,已经低到尘埃的茶,还是显得过雅,当然也未能幸免。举世喝水,谁来喝茶? 最近十数年,茶又开始走上了复雅之路。各种宣传都力图突出高、雅二字。总结来说,有如下几条:首先茶种必须高贵,不是从女娲伏羲时代就生长发芽的上古神树,就是经过了若干年移植培养的后天佳种;其次是产地必须高远,不是云蒸霞蔚的高寒之地,就是水土皆善的桃源之乡;再次是必须曾被伟人赞赏,诗人喝了有诗篇,皇帝喝了有赏赐……必须在巴拿马博览会上拿过金奖;必须是皇帝回了帝都还要下属进贡的御品;必须要用天下排名前十的泉水冲泡;放在发酵室里三年,长出过堪比包浆的霉斑;采茶女都是十八岁的处女,模样好,体态佳,玉芽芊芊与玉手纤纤相得益彰;纯正的茶树只有寥寥数株,古代和现代都用来进贡,阁下有钱也喝不到;一杯茶中,从茶叶、茶水、茶具,乃至冲泡的动作,都是文化,兄台领略不到,显然是格调太低…… 此等宣传越多,使人离茶越远。从古到今,茶都不算是生活中的必须之物。在古代,文人视茶为雅事,弹琴品茗并设,是雅士小聚必不可少的装点,无茶,酒也可;在现代,茶则成为俗世生活(吃零食、打麻将、斗地主、谈生意)的点缀,无茶,水也可。把成都的茶和杭州的茶加起来,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和春风沉醉的晚上,有丰富的食物和浪费不完的时间,是我们所追求的俗世幸福生活的全部内容。 谁真喝茶呢?茶只是代表我们对闲适生活的向往。 非要隐喻,也不是没有。一撮茶叶,在沸水冲泡之下,上下翻腾,饱受烫染,由干瘪到肿胀,何尝不是中国人颠沛流离的人生写照,也何尝不是一个人一生的起承转合呢?但再丰富的人生,也仅有一时的清香,三泡之后,也不免淡而寡味,连同茶水一起倒掉。 茶如人生吗?这个结局真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