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诗人,兼写散文,自称西北茶客) 一部《诗经》,写尽了人间桑事。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一片桑叶,端详起来,也是变化无穷的:“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用情过痴的女子,也如饮醉而伤身。除过《诗经》,桑在古代中国的神话传说里也充满了美感。这种落叶灌木不仅拥有其他植物无法比拟的诗意,而且在男耕女织、栽桑喂蚕的遥远年代,是农业文明的一则注脚。 古代的中国,桑的邻居,就是苎。苎者,苎麻也,多年生草本植物,也是纺织业的重要原料之一。桑苎连在一起,即成农事。唐代杜牧在《唐故江西观察使武阳公韦公遗爱碑》的“凿六百陂塘,灌田一万顷,益劝桑苎机织”,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久而久之,桑苎之词连而用之,有了隐居田园之意,而与茶相关,大抵是因了茶圣陆羽的别号是“桑苎翁”吧。宋代谈钥撰写的《吴兴志》卷十八有“桑苎翁”条,云:唐陆羽字鸿渐,初隐居苎山,自称桑苎翁。撰《茶经》三卷。常时闭户著书,或独行野中,诵诗击水,徘徊不得意,或恸哭而归。时人谓今之接舆。 古代诗人陆游,最喜欢用桑苎一词,且常常以“桑苎翁”自称,以表达对同姓陆羽的尊敬与仰慕。他一辈子写了将近三百多首与茶有关的诗,要么自喻陆羽,要么自称“江南老桑苎”。比如“卧石听松风,萧然老桑苎”(《幽居记事九首》),再比如“桑苎家风君勿笑,他年犹得作茶神” (《八十三吟》),再比如“遥遥桑苎家风在,重补《茶经》又一篇”(《开东园路北至山脚因治路停隙地杂植花草》)。其中,《安国院煎茶》一诗写得潇洒自然,风流蕴藉。陆游写这组诗时正从南郑赴成都的路上,经过武连。这组诗的标题甚长,云:《过武连县北柳池安国院,煎泉试日铸、顾渚茶,院有二泉皆甘寒,传云唐僖宗幸蜀在道不豫,至此饮泉而愈,赐名“报国灵泉”云》。其中,第三首诗写道: 我是江南桑苎家,汲泉闲品故园茶。 只应碧缶苍鹰爪,可压红囊白雪芽。 诗里的“苍鹰爪”,即他的家乡绍兴的日铸茶,“红囊白雪芽”则是湖州长兴的指顾渚名茶。他在诗里赞美日铸茶胜过顾渚茶,也许是偏心之辞,除却他的思乡之情外,一介茶客散淡闲雅、无所事事的样子活脱脱地扑面而来。自此以后,“我是江南桑苎家”像是一个隐匿者的文化符号,走进了艺术世界。古代的画作里就有不少以桑苎老翁为题,桑田莽莽,两三农夫,天蓝地阔。 明代的吴钧,刻过一方“我是江南桑苎家”的闲章。 吴钧是个什么人?查了不少资料,都是语焉不详。再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孔夫子旧书网里淘来的一册《关陇舆中偶忆编》里见到了他的简介:吴钧,字陶宰,华亭人,工诗,善隶书,著有《独树园诗稿》、《陶斋印存》。篆刻印师雪渔,雪渔是谁?就是明代的何震。在中国古代印坛,他与文彭并称“文何”,他的《何雪渔印选》开启了印人汇辑自刻印而成谱的先河,更主要的是他开创的单刀刻款,影响了一批印人,并成就了“雪渔印派”。 吴钧的“我是江南桑苎家”,小篆,朱文,布局得体,整体通透,有恬然之趣,是典型的元代圆朱文的风格,圆润而不失婀娜多姿,似江南雨后之垂柳,任风轻轻一吹就会摆动起来,仿佛一个被缩小的温婉江南。其实,“我是江南桑苎家”更是对家世的一次遥望——这样的回望在古代印坛屡见不鲜,胡正言刻过“家在镜水深处”,高凤翰刻过“家在齐鲁之间”,就连齐白石也刻过“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尽管英雄不问来处,但每个艺术家对自身家世的观望,却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精神话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