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朱世泰 整理 曹晓波
我是钱姑娘去世后出生的,父亲提前将我的名字取好,刻在钱姑娘的墓碑上,也算她有了祭祀。
以前我家住在湖墅路大夫坊,也就是仓基新村的马路西面。祖上世代中医,门口挂块匾“沛国朱氏”,名气蛮大的。我父亲为人仗义,人称湖墅“孟尝君”。
有位徐先生,衢州人,流落码头,衣食无着。我父亲见他是文化人,收留了,墙门边辟一扇门,出钱助他开“锦轩斋”裱画铺,徐先生后来对我家很贴心。
有位钱姑娘,从乡下来看病,要吃几个月中药,我父亲让她借宿。钱姑娘病愈,父亲认她干女儿。她19岁,又为她寻了好人家,定亲。到了完婚日子,钱姑娘死活不肯,说她要报答,宁可给我父亲做妾。那时候,一个体面男人有偏室蛮正常。我亲娘气量小,不让钱姑娘和我父亲同房。有一天父亲出诊,两人发生口角,钱姑娘一时气急,喝盐卤死了。
我是钱姑娘去世后出生的,父亲提前将我的名字取好,刻在钱姑娘的墓碑上,也算她有了祭祀。父亲常说,你要给她(钱姑娘)上坟的,你是她香火的延续。我父亲去世时,我17岁,我也像父亲一样,生性正直,好较真,容不得不好的事情。
日本佬来了,父亲将房子交给徐先生看管,全家逃难到余杭潘坂的陶村桥。几个月住下来,我常在村口桥边看苕溪,想杭州。杭州成立“维持会”后,有人说,只要回去,都发“良民证”。我父母亲决定先回,我跟娘舅等消息。父亲来了信,说家里还好,就是堂前一幅山水画和对联,是祖父中举时王文韶送的手迹,被识货的日本佬拿走了。父亲要我们暂时嫑回杭州。
日本佬打到瓶窑,娘舅带我逃往东阳。
40天,学习结束,分配工作,四个袋儿衣裳一穿,蛮开心。
1939年下半年,我去参加抗日游击队。队长说,你没有人介绍,介个(怎么)寻到我们的?我要当你奸细,马上好枪毙你的。他问我住哪里。又派人押我到家,了解情况。那时我父亲已去世,我姆妈半条命都吓出啦,死活不让我再去了。
没几天,姆妈托人介绍我到清河闸(现大塘新村)小学当老师,长衫儿穿穿像个大人了。有个同学宋光谓,和我走得蛮近,他住大夫坊37号,比我大一岁,在大同路小学教书,他说他杀过一个日本人。暑假里,我们一起参加抗敌后援会。一到晚上,四五个人一组,写反日标语,放把火吓吓日本佬。后来宋光谓被日本佬抓走。
日本人没来抓我们,说明宋光谓没有招供。他姐姐宋英是妇产科医生,有一天来找我,拿出宋光谓的一颗图章,说这学期大同路小学的课,你帮他代代。我说一定去。我辞掉清河闸小学的职,去了大同路小学。隔了半年,宋光谓被杀,21岁,我记牢他的。
1941年,我认识沈涤新,同校老师,比我大三岁。她帮我介绍对象,没有成功,我们反而有感情了。结婚以后,我们决定办贫民学校,租了太平门外东狱庙的里殿当教室,校名“养正小学”,教材用的是上海万竹小学范本。我们年轻,精力好哎,每天湖墅、太平门来回跑。时间一长,吃不消了,就在大学路租了一间房子。
大学路房子的隔壁住了日本佬,有点文化的。每天进出,还同我打招呼,有好菜也请我过去喝酒。有一天,酒吃过,还送我一刀日本风景照的明信片。但我还是恨日本人,养正小学最终就是他们毁掉的。那是1943年,来了一辆卡车,说是军事征用,桌椅板凳全拉走了。书教不成,我只有跟徐先生学裱画。徐死后,我靠“锦轩斋”维持到日本佬投降。
光复后,我有两个表阿哥在浙江保安司令部,1948年春天,他们要我去司令部的“输送连”当上士文书,连部驻昭庆寺。不到三个月,表阿哥要我去开会,没几个人,讲话的军官叫曾某某,我这才晓得参加了共产党组织。曾某某布置我收集、调查底层士兵的信息,汇总给他。从那以后,每个新兵的资料,我都一式两份,一份交给曾某某。
曾某某比我大6岁,解放军一来,他就去了华东军政大学第十一班当班主任。1949年5月20号,杭州市军管会联络部通知我到官巷口的枝头巷17号学习。一个大墙门,蛮深的,楼上楼下,好几间大厢房,上百人吃住,还有收发报组,整天“嘟嘟嘟”响。
其实这是全市地下工作者大甄别,一早出操,“啪啪啪”,从枝头巷跑到湖滨,再跑回来,一路唱歌。三餐吃得蛮好的,每天学习,听报告。
40天,学习结束,分配工作,四个袋儿衣裳一穿,蛮开心。遣散的也有,吃枪毙的也有一个。分到公安系统就两个,一个是我,分到省军管委公安部侦讯科警卫连,当文化教员;一个汪洋,分到监狱管财务。
陆军监狱,现在望湖宾馆位置,警卫连看管“犯人”。那一年,牢房关满人,法院还没有成立嘞,案子归侦讯科审,每天一早,拉出去要枪毙五六个。我给士兵教常识课,杭州的路况、电器使用、都是农村来的嘛。还有投诚的,要上思想教育课。侦讯科后来撤销,警卫连去了部队,我分到拱墅区政府当总务股副股长。1951年,调到区供销合作社。
我落魄时,为了证明历史,找过曾某某,他在省委党校教书。这是他给我的信,说生病刚出院,个人做不来证明,要我寻组织。我说你是我地下工作的负责人哎,我还要去寻哪个组织?估计曾某某也有难处。我两个表阿哥早死了,我的档案也没了,只有自己证明自己。
偏偏我戆脾气,见了他,都懒得叫他。
说起档案没有,话就长了。我到拱墅区供销合作社后,有一年天旱,潮王乡孟乡长来,说要抽水机支援,我们派陈某去了,他以前是我的学生。后来孟乡长说,抽水机坏了,寻不着陈某。开会时,我当面批评了陈。哪晓得,第二天他被开除了。
当时,拱墅区政府在霞湾巷,区委组织科长好跑供销社,陈某总要陪他的,两人关系不错。组织科长是个南下干部,凭良心说,我蛮尊重他的,无非没工夫陪他。陈某被开除,找了组织科长,说我坏话。说朱世泰看不起南下干部,说你们没有文化。组织科长最忌这句话。我当时工作也太积极,一人兼了不少职务。他们就认为我有野心,将我除名了。
那是1954年,我就当小学代课老师了,断断续续五年。因为大跃进过热,城市要精简,又把我户口迁出,下放到大观山果园。想不通,也得去。
第三年从大观山调到瓶窑石濑茶场,后来再调到富阳大青农场。“大青”是劳教农场,归公安看管。我们的“下放”身份没变,却有一个郑某某队长管我们。
郑某某总看我不顺眼,常说“朱世泰,我看你走相,就像国民党军官”。我不理睬他,也不向他点头哈腰,这也是我后来吃苦头的根源。有一天我发烧,起不来,郑某某进来,说我装的。我没理他。他捏牢我一只脚,从床上拖到操场。
我躺在地上不起来,莽太阳晒得虚汗满脸,就是不服软。大家都说“要出人性命啦”,郑某某才让人扶我进房。
我晓得,只要我肯向郑某某认错,服软,他就会开心的。偏偏我戆脾气,见了他,都懒得叫他。他说朱世泰,你不服是不是?我郑某今天说拘留你,马上可以撤销你“下放”身份的!我正眼都没朝他看。结果他真摸出拘留证,填了我名字,说下午去小车桥报到,车钱自己会钞(付费)!
我就这样进了小车桥监狱,按规定,先拘留,后逮捕,但没有罪名起诉我啊。管理员晓得我情况后,就给我一个人一个小间。有地板,有报纸,吃饭不限量,还好自由走动。第40天,监狱决定放我,大青农场来人了,送我回了家。还同我老婆说,朱世泰没有啥问题,就是脾气不好,你要劝劝他。
我的人生蛮奇怪,就两个40天,改变了我一生。
第二个40天改变了啥?我的档案没了。我是回到大青农场才晓得的,我不在时,小队的人每天落工要开会揭发我。揭不出,不结束,只好乱揭,但还是达不到定罪标准。郑某一来气,就把我档案烧了。他总以为我转到别处去“劳改”,不会回农场了。
1970年,我们140多名“下放”人员转到了富阳里汪村,当农民,一晃十年。没想到,1979年一个文件,我们全部落实政策,回到了杭州。因为我没有档案,工龄只能从1958年算起。为了这,我又整整跑了十年,好歹又补回了8年。但还是无法证明我1948年到1951年的工作经历。
为了搞清楚,我找到了梁家坟亲(管坟人),一见面,噢,和我朱家同一坟亲,姓吴。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啊,吃了噶(这么)多苦,我还是较真的脾气。十几年前,运河整治,“乾隆御码头”遗址亭造到运河东岸,我又同运河“综保会”较真了。我说乾隆皇帝六到杭州,除了第一次在“老码头”上岸,后来五次都在“新码头”落的船。新码头在哪里?就在仓基新村的运河西岸。方志上有,乾隆《南巡盛典》上有,传说也相符的。
写信,没用,登门说,也没用,我直接给市政府写信。我的信转到市“信访办”,“信访办”转到运河“综保会”,回信了。说“康、乾十一次来杭,跨度百年,不可能都在同一地方上(下)岸,历史记载也仅仅说明某次皇帝在这个码头上(下)船”。把“御码头定在德胜路运河桥北边的运河东岸,是有充分道理的”。
啥个充分道理?弄错就承认咯。御船停泊,除了大船位吃水深,还要安全,随随便便好停的啊?以前仓基新村四面环水,有粮库码头,《南巡盛典》上的“新(御)码头”,就画在这里的。
那天晚上我写信、画图,第二天上午送到杭报大楼。我说要尊重历史,不然会误导子孙后代的。三天以后,《杭州日报》登了我的意见与手绘地图,还有乾隆的《南巡盛典》运河图(朱老拿出2008年1月23日《杭州日报》“‘御码头’地址弄错了?”剪报)。
两天以后,《杭报》又出文章,“‘御码头’究竟在哪里?”,是张震毅的文章。张15岁在德胜坝码头上班,当时运河两岸,都是自然形成的河滩,没办法停大船。只有仓基新村一段码头,堤岸下密密集集是木桩,堤上的石料一律是大块齐整的青石。我说对嘞,这就是乾隆皇帝落船的“新码头”。“老码头”在哪里?《湖墅小志》上有,《南巡盛典》也有,叫“万寿宫”,就在前几年造的香积寺牌坊位置。1958年前,还有汉白玉的“万寿碑”,1米多宽,毛5米高。
你看,这张2003年2月12日的报纸,说杨家牌楼修路挖出石人石马,是哪个的?记者调查,有的说是晚晴大学士王文韶,有的说是丁丙丁氏家族,有的说是乾隆的礼部尚书梁诗正。我又较真了,我写信给报社,说都弄错了,丁丙没有做过大官,不能竖石人石马,这是常识。王文韶和梁诗正的墓,都不在这地方。
这是哪个的墓?是乾隆的刑部尚书梁肯堂的墓。我从小到杨家牌楼上坟,梁肯堂的墓就在这附近,石人石马,都是嘉庆时的文物。我今年94岁,怕时间长,记错。我去省图书馆、区档案馆查,没错。我还找到梁肯堂的后人,红卫医院梁宝康院长。
梁宝康说,“文革”那年,他15岁,和姆妈是孤儿寡母,生怕被人清算,梁肯堂的墓都没敢去过。为了搞清楚,我找到了梁家坟亲(管坟人),一见面,噢,和我朱家同一坟亲,姓吴。我问坟亲,当年墓前的石人石马不止这几个,还有的哩?墓地茶叶是哪个种的?他支支吾吾。哪晓得旁边一个人骂我“背”,骂我“多管闲事”。我指责他,他出手连打我两拳,我差点跌倒。
为了沈括的墓,我也较真过,给有关部门多次写过信。沈括墓在余杭安溪,以前破坏得蛮厉害,后来修好,我又去看过,还是在某单位的大墙内。我写信反映,又登门反映,没有下文。半山娘娘庙遗址也是,2008年我写信,提出修复。拱墅区城建局王局长还召集过座谈会,同意重建,后来啊,不提起了。
2013年,我写信反映孤山的郭孝童墓,这是传统的孝道文化,应该修复。郭孝童本名郭金科,15岁家中起火,为救母亲被烧死。明朝万历年,有人上表,赐封“郭孝童”,葬在孤山。墓碑是好几年前偶然发现,没修复过。园文局姓田的工作人员回复我:墓和碑都没有了。
我再写,2014年一位姓陈的答复我:等省市有关部门和专家论证后,我们将会认真做好保护工作的。但一直没有动静啊,我盯牢黄包车,再写。
第三次答复我,说墓室低于西湖水位,为尊重逝者,决定“原址保护”。啥意思?就是不动它。我说从明万历年到民国初,方志记载郭孝童的墓都是蛮好的,我又没要求深挖,就是恢复个墓址,噶难?我就写信给主管园林的张副市长。
我还有不少要提的,譬如西溪路的孙宝琪(民国第四任国务总理)墓修复;小和山的金莲寺修复。还有“白荡烟村”的景点错建在运河“新码头”;“夹城巷”混淆成了“米市巷”;左家桥的石碑把“左世裕”刻成“左光裕”,这都要改正的。
对市民生活有关的我也提,以前湖墅北路贾家弄口的公交车站,叫“卖鱼桥”。我几次写信,还画了图,说卖鱼桥在仓基新村,老早没有了,这站名应该叫“贾家弄口”或者“珠儿潭”。后来市交公司来改了,叫“娑婆桥”站。娑婆桥在哪里?在哑巴弄,离这里毛一里(500米)路啦,河老早没了,桥也老早没了。改“娑婆桥”,啥道理都不晓得。我再反映,不理我了。你看,这就是2013年到2014年我写给市交公司的底稿。
市交公司好的地方也有,这要一分为二的。我带你去看(那天朱老带我到了贾家弄的西口,和睦路交叉处)。这里本来有一个23路公交车站,正好是变道处。我写信反映,能不能将公交站往前(北)移。结果,站台马上移了,蛮好的。
(本文写于2015年。今年4月15日早上7点,我接到朱世泰老人电话说:我住院了,不来事了,你来看看我。我到医院,朱老在昏睡中。他是3月初去杨家牌楼时不慎摔倒,送医院的。昏睡中的朱老听说我来了,坚持坐起来,从腰包中拿出两份信件:一份是朱老写给张副市长反映郭孝童的信,空白处有张副市长“认真细致对待”的字样。一份是园文局关于恢复“郭孝童之墓”的报告。朱世泰交给了我,哭了,他说心事总算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