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洁维 口述 张哲 整理
在我童年时爸爸就去世了,是车祸。
我今年虚岁92了,身体仍然很好。每天6点我非起床不可。早上吃泡饭,买菜回来以后去对面楼的“聊天室”。那是我们几个老邻居谈论国家大事的地方。我不像别的老太太喜欢说家长里短,我关心的是政治。
“聊天室”人多的时候有近10个。最近糟糕了,发起人老王死了,对面的老周夫妻两个进了敬老院,有一个叫毛豆的在住院,他有糖尿病,又搭了支架,还有腹水,毛病都是上纲上线的。
我算是健康的。先生去世十多年了,我都是一个人生活。每天下午,我都要从城北坐车,去青年路的大华书场听书。
人家说,你腿脚这么好,耳朵一点也不聋,平时大毛病没有,连感冒都不太有。我说是啊,我还天天吃红烧肉呢!人家问了,那你有什么长寿秘诀?我只好说:“手脚要动,脑子要用,心境要松。”
其实,光是听书这件事,就能帮人做到上面这些要点。
我一生经历了很多故事,但如果要说起听书的习惯,还要从小时候讲起。
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一个十八岁,一个十六岁,都很年轻。我出生在上海,小时候的奶名叫董桂弟。祖父有两爿南货店,一爿叫同乾和,在小西门,祖父自己管;一爿叫同和泰,在白云观,由我爸爸来管。我们一家人就住在同和泰的里间。
在我童年时爸爸就去世了,是车祸。那天他从同和泰骑着自行车到同业公会去进货,结果在法租界,也就是现在西藏南路光明中学的地方,被一辆法国清洁车撞死了。
那时候我虚岁六岁,弟弟才出生四个月,家里一下子失去了支柱。法国人提出赔我们家一千四百大洋,祖父骨头硬,他说这是买命钱,我们要它做啥?他不肯要,非要他们吃官司。但我妈妈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拿了钱。她想想自己一个女的,以后怎么生活还不知道呢。
妈妈拿了这笔钱,存在外公的上海安泰运输公司,每个月拿点利息。而我的生活开支就由祖父负责,虽然失去了爸爸,过得也还可以。
祖父非常宠我,因为从我出世到十岁,十年间他生意越做越大,南货店一共开到六爿。十岁那年,他把我的生日作为新店开张的日子,在金陵东路鸿运楼里办了开市酒。
在他的宠爱之下,我也养成了倔强骄傲的个性。我们是个大家族,就同巴金的《家》里写的差不多,什么大房、二房,堂舅舅、表舅舅,弄都弄不灵清。但是家里人上上下下都不叫我名字,只叫我“大号佬”。我吃饭都是坐在上皇头,杯子拷两下,喊一声“老酒拿来!”所以后来脾气不大好,都是小时候娇惯出来的。
我们找到曹娥江边,哪晓得祖父正准备跳江!
好日子不长。卢沟桥事变以后一个月,淞沪会战打响,八月十三开始打,我和弟弟八月十一就跟着祖父逃难了。
我们本来计划从上海坐船到宁波乡下老家。但是当时上船是把人一个一个吊到船上的,我们都不敢。所以我们改道,先坐车到杭州,南星桥渡了江到萧山吃饭,晚上在绍兴过夜。
第二天本来打算去曹娥江摆渡,谁知路上遇到日本飞机扫荡。他们飞得很低,光啷头我都能看得见,机关枪往下面不停开枪。我们的司机慌了,说不行了不行了,避一避吧。于是大家都下车,祖父管住行李,我带了弟弟往附近安全的地方逃。
等到警报解除,我带着弟弟跟着其他人四处寻找祖父,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当时我十三岁,弟弟才九岁,他走着走着走不动了,哭着说:“姐姐,我们钱也没有,祖父也不知道安不安全。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我听了这句话,倔强的个性就上来了,我说:“你不要怕,也不要哭。没有钱也不要紧,姐姐我就是讨饭也要把你带回家乡!”
我们找到曹娥江边,哪晓得祖父正准备跳江!他看到我们回来,激动地抱住我们说,“你们两个是我董家门里的一对宝贝,要是不能把你们安全送回老家,我也不想活了。”
这时候我妈妈已经改嫁给杭州梅家坞一个姓孙的男人了。继父没结过婚,没有孩子,妈妈又舍不得我弟弟,所以我到宁波的第二年,妈妈把弟弟领到杭州生活。而我,就像孤儿一样被寄养在宁波乡下。
在宁波乡下,经济上我不用愁,祖父会从上海寄钱给我。生活上呢,祖父有个残障的堂哥在乡下给我家看门,平时他养鸡、种地,所以我吃饭吃菜有他照顾,都不用愁。
我主要是没人管束,同野孩子一样。跟了农村的男孩子,脱了鞋子跳到河里捉鱼,或者在田坂里捉田螺。到了晚上呢,我就跟了邻居去庙里听书。
那种书是用宁波话讲的,当地人叫走书,一个人拿着小锣或者弹着琴唱。三四个铜板听一场,自己带了瓜子、花生去,听的都是些老书,什么《薛平贵征东》《包公与狄青》《五虎将》《万花楼》……我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十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听一个亲戚说我在乡下过得不像样,跟野孩子差不多,才决定把我带回到上海。这时妈妈在上海开了大利运输保管公司,供我在华光中学读书,而我也跟了继父的姓。结果太平洋战争爆发,大利歇业,我辍了学,先去姑丈开的天明糖果厂包糖,后来又去舅舅的小学教书。
我继父是杭州人,把我当作亲生女儿,经常对朋友说一定要把女儿嫁到杭州。这个时候梅家坞一户姓唐的人家托了媒人跟他联系,到上海来相亲,男方是开印刷社的,继父看了比较满意。
我在十九岁那年在上海南方饭店订了婚。这不是自由恋爱,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找到青年路56号大中印刷社,未婚夫看我一来就把我的良民证藏起来,不让我回去,拖牢我结婚。但我很吃惊,不是说是个资本家吗?怎么家里穷得要命,连条被子都没有?
后来我姑娘玉珍(小姑子)告诉我,他是结过婚的。我呆掉了。原来他先娶过表妹,直到父亲死了才敢离婚,但继母年纪很轻,非要自己嫁给他!
这份人家真是弄不灵清,好在我先生这点理智还是有的,他不肯,所以另外托人做了媒同我订婚。继母大吵一番,把家里的细软都拿走了。
嫁到这么苦的人家,怎么办呢?先生怕我逃回上海,把我经济权也掌握了,每个月给学徒几块钱就给我几块钱。
我对他说,你不要再装阔了,干脆保姆不要再用,节省开支,烧饭我来烧。
凭良心讲,灶头我根本没看到过。杭州人烧饭用柴菩头,要点旺是很麻烦的,家里两个学徒看了说,师母你太苦了,花一样的女的,弄成这副样子。他们把印刷时用来擦油墨的废纸拿来给我引火,教我怎么做。
为了把这份人家搞好,我日也做,夜也做。社里用的是四开机,我前面踏一个,后面踏一个。我第一个孩子就是我踏机器掉下来的。
50年代初,我当上青年路妇女委员会副主任,第一件办的事情就是扫盲。
杭州的印刷社里,只有我们一家能印英文的花体、正体、草体。过去我们跟浙二的前身广济医院做生意,抗战胜利后笕桥建了航空军校,教官是美国来的,地勤人员是印度来的,文件都是英文,也只有我们能做,那时大中生意好得不得了。
玉珍和她妹妹后来都嫁给了空军军官。不久之后,两姐妹都随丈夫逃去了台湾。
1949年5月3日,我在柳浪闻莺钓鱼,亲眼看着解放军进杭州城。他们身穿黄布衣服,下面是草鞋。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支军队,好俭朴啊!
刚解放那段时间,邮政局、财政厅有许多邮票、收据、文件需要印刷,共产党的干部来到大中,看我们夫妻实实惠惠,非常信得过我们,生意好得不得了。
50年代初,我当上青年路妇女委员会副主任,第一件办的事情就是扫盲。妇女要翻身,一定要有点文化吧?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怎么翻身呢?我就办了个妇女识字班,自己到新华书店买了书,用印刷社的废纸订成本子,借了东平巷小学的场地,晚上给她们上课。后来考虑到不能只照顾妇女,所以干脆办成夜校。这样一来,我在居民区里群众威信很高。
土改、肃反,这些运动我作为基层干部都积极参加了,日里办公,晚上还要巡逻,完全是义务的。因为十分配合政策,我受到公安局的表扬,还出席了杭州市防奸治安模范代表大会,公安局姚局长给我们端饭,张副市长给我们端菜,我胸前戴着大红花,咚咚咚地敲鼓。
抗美援朝时捐献飞机大炮,我把身上的首饰都卖了捐钱,所长给我做了一篇报道,登在杭报上。
这个时候,财政厅来商量,想收购大中印刷社,条件是把我们的机器都评估一下卖给他们,我跟先生可以作为职工进去工作。我觉得很好,这样我们就不是资本家了,反而变成了国家工作人员。但我先生不同意,他说大中是祖产,怎么好卖掉?我很生气。
他不听。半年后五反运动来了,公家不再跟我们来往,而我们主要做的是机关生意,所以只能坐吃山空。到1954年已经捉襟见肘,卖了一台机器,用这笔费用解雇了几个职工。
1956年1月1日,大中进入公私合营时代。
他们实在不讲理,我也不叫饶,你尽管打。
大中公司合营以后,先改名叫群利,后来变成人民印刷厂。我被分配到清河坊业务站当会计,而先生进入总厂,被安排做排字工作。
他每天回家唉声叹气,说自己不会做,版子搬也搬不动。
他这个人胆子小,出了门树叶落下来他都怕头打破,所以只会在家里发牢骚,不敢去跟领导讲。
第二天我跑到总厂,去请厂长给老唐换一个工作,他擅长英文,不如安排他做校对。厂长也同意了。我先生后来说,你胆子真是大。
到了1962年,蒋介石宣称要反攻大陆,刚好别人跟我聊天,问起我家里在台湾的亲戚,我说他们是军官。她就说,那好呀,如果国民党反攻回来,你日子又好过了。
我说:“旧社会我是戴手镯脚镯,如果他们反攻回来,我又要戴手镯脚镯了!”
结果倒好,她把我的话断章取义传出去,说我希望国民党回来,可以穿金戴银。这样一来,我从培养对象变成了内控对象。
“文化大革命”来了,写我的大字报满天飞,让我立在太阳底下,头上顶个碗,前面挂块黑板,铁丝扣在头颈里,用电线做成的鞭子啪啪打我。
他们实在不讲理,我也不叫饶,你尽管打。送到医院,医生一看,太残酷了,给我开了三个月的假条。
我去我们橡胶厂请假,厂里不肯,叫我通阴沟。
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先生告诉我一件事。原来抗战胜利的时候,他买了许多画报,上面有蒋介石的头像,还有国民党的党旗,民国的国旗。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害怕,就把这些画报藏在地板下。直到这时房管处通知我们房子要征收了,才告诉我这件事。
他的意思是叫我跟他两个人一起揭地板,把这些东西偷偷毁掉。我跑到治保主任那里,说老唐有东西塞在我家地板下头,请求明天派出所派同志来,把地板撬一撬。结果第二天一撬,发现这批东西早就被老鼠啃光了,没有了。
不过治保主任讲,孙老师,你是不是叫唐某人写一篇当初放下去的经过。所以我回家就说:“如果不是这次征收房子,你还要瞒下去?我们身份特殊,两个妹夫都是反动军官,我们要是自己掘了地板,东西又没了,人家要是说你下面藏了发报机呢?头上生嘴生到脚底板,到时也讲不清楚了!”
我让先生不但要写经过,还要挖挖思想根源。他说不会写,最后我写好让他抄了一份,送到派出所,得到了表扬。
到1968年,我离开杭州到了上海。也是那一年,妈妈去世了。
那时她怕抄家,把十几两黄金拿去外滩卖给银行,得款八百多块钱。弟弟是共产党员,当时在贵阳搞三线工作,探亲的时候听说妈妈卖了黄金,就要她买块手表。
我妈妈对儿子喜欢得很,不但给他买了表,还买了派克大衣,做了件丝棉棉袄,花了三百多。
结果弟弟回去之后告诉了我弟媳,她也来探亲,又叫我妈妈买东西。妈妈后来一直生闷气,有一天我侄儿跟邻居孩子吵架,邻居来告状,我妈妈一气一急,晚上毛细血管出血,送了医院。
当时资深的医生都去通阴沟、搞卫生了,坐诊的都是红卫兵。一听我妈妈说脚痛,就给她开了30颗保泰松。保泰松是治关节炎活血的,我妈妈是毛细血管出血,一吃就到处出血,起不来了。
那时候上海已经取消了土葬。我妈妈很怕火化,我只好带她来了杭州,最后她死在浙二。我到萧山买了棺木和坟地,把她葬在那里。
我又恢复了年轻时听书的习惯,这16年来从不间断,一直坚持到现在。
“文革”时我毛病非常多,高血压,低压到过110,高压到过180。还有肝脏肿大,胃也痛得要命。常年热度不退,4年里每天都是38℃到38.5℃,连一只杯子都拿不牢。后来去宁波乡下住了一两个月,养蜂人给我吃蜂蜜,早上一杯,午睡以后一杯,加上经常打太极拳,什么烦心事都不想,就是这样慢慢养好的。
1998年开始,我先生身体弱下来了,到1999年住进医院,我一直服侍他。10月的时候他已经病重,有一天对我讲了一番话:
“洁维呀洁维,你的一生是我害你的。没有你,这个家怎么做我都不知道。你在我身边我胆子就大。”
这些话想必是他一辈子的真心话。到了11月的一个礼拜一,我开完会去医院,看他精神不错。我跟护工讲,晚上给猫耳朵热热给他吃。他听见了说,“你好早点回去了,等会车子很挤的,人家送来一只西瓜,我怕冷不要吃,你拿回去吃。”
结果半夜护工来电话,老先生不对了,手在空中抓。等我赶到医院,我先生眼睛已经闭了。
我说:“你醒醒!我来了,你说过的呀,我在你身边你胆子就大,你眼睛睁开看看,是不是我?我已经来啦!”
他果然张开眼睛,朝我看了看:“噢。噢。”两声噢。
我女婿讲,妈妈,爸已经去了,仪器的线已经平了。
他死得毫无痛苦,但我还是难过了半年。大儿子劝我多去搓麻将,但是我也不想搓了。一个人过日子,好像什么意思都没了。
其实以前我就有听书的爱好。小时候在宁波乡下,听的是走书。后来回了上海,上海人欢喜的有两样,一个申曲,一个评弹,我妈妈听评弹带了我去,对评弹的爱好就从那时培养起来了。
新中国成立后舞厅被禁止,积善坊巷的大华舞厅改成了书场。因为离家近,晚上我就走路过去听。那时候票价是一毛二分,如果要喝茶就加四分钱,说的都是老书。去听的也有些名人,比如盖叫天经常坐车光临,有几次书场里还同我坐在一起呢!
先生去世以后,我打听到大华书场当时屡经搬迁到了惠民路,过去前进电影院的地方。所以2000年开始,我又恢复了年轻时听书的习惯,这16年来从不间断,一直坚持到现在。而大华书场最后也搬回到青年路,就在当年我们大中印刷社边上不远。我住的地方过去要转两趟车,我每天都去,风雨无阻。
大华书场半个月换一部书,有时候是上海评弹团来,有时候是苏州评弹团,反正我是部部不落。
2008年1月下大雪,当时我84岁,还是赶去听王文耀的《万贵妃》。那天我路过官巷口,过了天桥到奎元馆吃碗面。服务员问我,老太太,大雪天还敢跑出来?我说,怎么不行,给你多做生意还不好吗?
倒是书场里的书先生和一同听书的人都认识我。小时候,家里面叫我“大号佬”,现在呢,书场里面很多人叫我“No.1”——在外面,我的人缘也是很好的。
社区“聊天室”里,大家一看孙大姐来了都很欢迎,要我把头一天听的书说给他们听。人家书先生讲究说噱弹唱演,我只会一个说字而已。我说你们跟我去听嘛,5块钱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们不肯,一定要听我的二手书。
我唱得还算不错,社区联谊会的余兴节目我也唱过,《战长沙》和《杜十娘》。我不大要听女声的唱调,倒是欢喜男的唱。特别欢喜张调,它比较靠硬,声音高昂。比如《误责贞娘》:“张教头是怒满胸膛,骂一声,骂声贞娘你不该应!”
说亲身经历 看世道人心
《倾听·人生》新书《梦想合唱团》面世啦,各大新华书店、晓风书屋、当当网、杭报新闻大楼1703室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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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老人
第一次听到孙大姐的故事,充满了敬佩。92岁的老人,风雨无阻每天转两趟公交车,坚持去听书。能把一件事认真地坚持若干年,这种认真和毅力是她长寿的原因吗?我很好奇。
当我在电话里和她聊天,就更加惊叹了。她一个人住,身体健康硬朗,买菜烧饭洗衣独自应付生活中的一切,说话条理清晰、耳聪目明记忆力超强,童年时的每件事连细节和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经历虽然曲折苦楚,在大时代的背景下,也只算普通平凡。如今,她却是个不平凡的老人。年轻时,遇到困难,冰来将挡,水来土掩。年老时,没有哀怨、没有委屈,只有平静的回忆,以及享受92岁当下的生活。听一场书,说一场书就是生活的最大幸福。
如果人人都有这样的心态,并且有一个能长期坚持的爱好,长寿老人还会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