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绘画史，向以山水画为最上，人物画最次。又水墨画地位高于重彩画、写意画高于工笔画、卷轴画高于壁画岩画棺椁画。尽管在近年来，敦煌壁画的崛起与永乐宫壁画等等，构成了一个新的聚焦点。但一般而言，壁画之类出自工匠之手，与文人相比，向不入行家法眼。敦煌壁画如果不是借助于佛光普照，在绘画史上并无今日之崇高地位；又加之解放后倡导美术大众化与民间绘画，敦煌壁画遂具备了相应的政治涵义，这才随着“敦煌学”的兴盛而拥有目前的影响力。

这学期在指导韩国留学生撰写博士论文，题目是中国宋元与高丽时代水月观音的图像比较。忽然想到佛教（道教）美术中的“水陆画”问题，觉得是一个还很少有人关注的领域。应该细心寻绎之。

中国古代寺庙做大型经忏法事，隆重庄严，不厌其极。水陆法会时，寺庙墙上一般会绘上壁画，讲佛家（道家）故事，三国两晋到唐代许多画家如曹不兴、张僧繇、顾恺之尤其是吴道子的传世作品被指为大型壁画，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是为水陆法会所绘。水陆法会的精确称呼为“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又简称“水陆会”、“水陆大会”、“水陆斋”、“水陆斋仪”、“悲济会”。做法事时周边需要有相关宗教题材内容与人物故事，固定壁画不可移动，而如果绘成卷轴画，则非唯在题材故事形象背景上有更新创意的可能，更可以在众寺院悬挂通用，互济有无；而且，寺院也不是每天都有水陆道场，用时悬挂，不用时卷藏，亦有助于保存和反复长久使用——从固定壁画到卷轴画，应用的理由大致如此。据说，最常见规模为20幅，也有多达70幅者。而据《益州名画录》载：成都宝历寺水陆道场曾由画家张南本绘制120幅水陆画，为其最高的数字记载。

水陆画一般分上、下两堂：上堂镶黄绫，画供诸佛、菩萨、祖师、明王、护法、天竺古仙乃至水陆画家本人。下堂镶红绫，供阿修罗、饿鬼、畜生、河海大地、神龙、儒士神仙、城隍土地、善恶诸神等，成为儒释道杂然糅合的人物画创作现象。再后来，则三教九流、士农工商、六道四尘、地狱鬼神乃至山岳河流溪沼星象，包罗万象，几于是一个全题材的绘画形式了。

昔梁武帝首办法会，普济众生，毎年七月十五，例行道场法会。唐宋以后，富豪独办的称“独性水陆”，众家筹资合办者称“众性水陆”。平时则不得单独悬挂；宣扬佛法教义，此为直接而形象。且越到后世，三教合一，互为混揉，佛祖、玉皇大帝、孔圣称为三教之祖，皆现身于水陆画，共享一炉香火。至明清以降，人物画不景气，石恪、梁楷、牧谿以下，只有陈洪绶、任伯年的人物画冠于时世。而水陆画则既属民间美术、又是人物画之大端，虽然在古书画鉴定界影响不大，但作为人物画在一个种类中的独立表现形式，人物造型有没骨有勾勒，色彩红、黄、蓝、黑杂用而厚重丰富，构图常用三段式，绘天堂、人间、地狱三界，形式语言截然不同于水墨人物画，也不同于唐宋以来重彩仕女画和帝王将相肖像画，若对之做深入研究，恐怕能另辟一视角，不雷同于人物画史中敦煌壁画和唐代仕女画，而作为佛教绘画的独特典型视角，有助于我们对古代人物画提出新的解读。

青海乐都县有西来寺，创建于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历时九年完成。“西来寺水陆画”共24幅一堂，绘于明代，保存完好。1983年在四川省博物馆装裱一新，1996年由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以其水平高超、罕见完整与历史悠久，认定为国家一级文物，令时人大为惊讶：如此匠作行画，竟也评得上一级文物？以此，水陆画逐渐进入了收藏鉴定界的视野。当然，与流传有序的古代绘画相比，因为作者、年份、功用都存在诸多疑点而不易揭秘，目前水陆画有此待遇者尚不多。但我想，连地处西域沙漠的敦煌壁画都可以引起如此大的反响，那么遍布全国各大寺庙的水陆画，一定也可以进入美术史视线，就像甲骨文被发现，有赖罗振玉（雪堂）、王国维（观堂）、董作宾（彦堂）、郭沫若（鼎堂），可以在断代、地域、王朝、刻契风格、占卜方式、文字内容等方面深入研究，构造起一个殷商时期详尽的上古史；那么传世水陆画关乎明情人物画史与民俗画史的清理，若有高手介入，也定会对中国绘画史的解读带来新气象。

倘如此，对水陆画之进入当代古玩文物收藏并成为宠儿的可能性，夫复何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