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周建初 整理 孙磊
我从家里拿了翻土的工具:土箕、扁担、铁耙,挖了一个多月。
我初中毕业后,跟着省考古队干了15年的农民工,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进入海宁博物馆工作,甚至,还担任盐官文保部主任。
我家在海宁周王庙镇星火村,1987年我14周岁初中毕业在家务农。1988年下半年,我们村里有个高土墩,星火窑厂要挖泥取土制砖,结果挖出了许多东西,一般老百姓都不知道是什么。
有个懂一点的长辈叫沈瑞康,他看到这个东西,知道是文物,立刻向海宁博物馆汇报。
1988年9月,省考古队来了,领队是刘斌(现在是省考古所副所长了),当时还不到30岁,他后来成了浙江“两创”人物,良渚古城就是他发现的呀。
刘斌是吉林大学考古系毕业,吉大和北大在中国考古界是数一数二的。他成了我的“进门师父”,直到今天,我依然这么喊他。
考古发掘需要找人帮忙挖土挑泥,反正种地和考古都是挖泥么,我就报名去了。我从家里拿了翻土的工具:土箕、扁担、铁耙,挖了一个多月。
这是我参与的第一个考古项目:海宁荷叶地遗址考古发掘。
当时全村有20多个人去,我是比较卖力的,挑土很实诚。考古项目结束了,刘斌问我们村里的几个少年:“愿不愿意跟考古队到杭州去,刮地、铲边,做技术工?”
大多数同村少年都没兴趣,因为日工资只有3元,而在家里找点活干干都有4元以上,会抓蛇抓黄鳝的少年,一天的收入比挑泥多,至少有5元钱以上。
我不会抓黄鳝,也没有其他技能,更好奇这个考古工作,也想到外面看看世界,就跟着考古队去当了农民工。
虽然考古队给的工资略低于乡镇企业,但胜在工作时间短,一天只要挑土6个小时。那时在乡下干活更苦,离家去杭州时,家里正在剥络麻,是力气活,一天下来,手指都被络麻皮割出道道红痕,很痛的,晚上还得披星戴月的在田里干活。相比起来,考古工作轻松多了。
我挖了5年土,才渐渐懂得如何辨认出哪些迹象是墓葬,哪些迹象是灰坑。
1988年10曰5日,这个日子我记得特别牢。这一天,我坐上省考古队的吉普车,到了位于瓶窑的考古工作站,10多个技工,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分子。
平时在工作站中跟着老师傅们学习修复器物,在凌乱的陶片中寻找可以对接的陶片,进行黏合。这活讲究的是细心、耐力和经验,必须把握弧度和位置,稍有偏差,器物就合不起来,
一段时间后又跟考古所的老师们学习画器物线图,线条粗细是否均匀,弧线是否流畅,尺寸是否正确,都需要较长时间的磨炼。野外发现文物时,就要跟着考古队到野外进行挖土了:看探方、分析出土遗物、琢磨地层、做好记录、写好总结。
1989年上半年,我参加良渚庙前遗址发掘。
在工地上,我们就是把古文化地层平面用铁锹铲平、铲光,看土色和土质,对照地层,查看细微的遗物颗粒,选择合适的光线多次辨认,或者大家一起来研究,是否有古代的灰坑、房基、墓葬或者其他迹象。碰到重要的迹象,如墓葬,就要仔细地清理。
你们在新闻上看到的考古现场,那些骨骼线条清晰的遗骸,都是用竹片一点点剔出来的,有松土时用毛刷弄干净,绝对不能对文物进行移位,以免以后做研究时会出现差错。
有时候是个灰坑,说白了就是古人的垃圾填埋场。古人的生活面一般是黄褐色土,土质较硬。刮干净后,有的能看出是长方形的,或者断断续续的闭合。清理后,大多数是竖穴土坑墓葬,这需要一定的工作经验才能看出来。
我挖了5年土,才渐渐懂得如何辨认出哪些迹象是墓葬,哪些迹象是灰坑。
我们技工是哪里需要就到哪里。1989年秋,在衢州龙游,我参加仪冢山汉墓的考古发掘工作。浙江文物考古研究所负责全省的文物考古发掘工作,共有考古发掘领队资格的老师有10多人。这次的考古发掘队长是沈岳明老师,考古发掘中,队长让我尝试主持一个墓葬的发掘工作,清理,画图,记录出土器物。
清理墓葬要非常小心,遗物中主要有玉器、陶器、石器等,但更要关注有些动物骨架和有机物。特别是玉器,和现在的玉器不太一样,基本不透明的,像1988年海宁荷叶地遗址,窑厂取土时挖出来的玉璧,被不知情的老百姓随意扔在地上,有人想敲开来看看是什么?结果把整个玉璧敲破了。
1990年下半年参加了余杭卢村遗址发掘。1991年2-3月参加了余杭汇观山良渚文化祭坛与墓地的出土文物修复工作。同年4-5月参加了余杭上口山遗址的发掘,同年6-7月参加海宁达泽庙遗址的整理修复工作。
野外考古工作是很锻炼人的,有时清理墓葬要趴在那里一两个小时。有时也很空的,但我总是找事做,铲边、收集遗物、写总结。
下雨天,有的技工休息了,我就搞陶器修复。老师傅们传下来都用环氧树脂和固化剂等材料修复陶器,胶住后放在沙盘里。这种化学材料要过24小时才能使两块陶片黏合牢固,太慢了。
1991年11月参加嘉善大往遗址的第二期发掘,属于马家浜文化时期。
1992年7-9月参加江山碗窑窑址发掘,同年10月-1993年12月参加余杭梅园里遗址发掘。
1994年参加余杭瓶窑花园里遗址的考古发掘工作。
1995年参加海宁佘墩庙遗址发掘,电视记者来采访,一个镜头扫到我,被熟人看到,大大惊讶:“哦哟,你居然上电视了!”
我重回考古队,干起了“游击战”,有时在考古工地上,有时在家里。
虽然,我的工作环境接触的都是省内乃至全国首屈一指的专家,有时还有日本考古学家来交流学习。但是,村里人没觉得我做考古工作很有文化,就跟出去打工差不多。我每次回到家,都听别人说,谁在工厂做多少多少,你才拿这么一点。
1995年那个项目结束后,我脱离了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技工只是临时工,因为到结婚年龄了,我回家了。
这么多年和考古所的老师们吃住、工作在一起,总有一份情缘在里面。
偶尔,我会找个公用电话跟师父刘斌联系一下。
他说:“我们有考古工地时就跟我们出去,没工地时就在家做事,照顾一下家庭吧。”
于是,我重回考古队,干起了“游击战”,有时在考古工地上,有时在家里。
1996年,我参加嘉兴南河浜遗址(崧泽文化)发掘修复工作。这个是部落居民的遗骸,看牙齿的磨损程度,20岁左右,从随葬品的数量和质量大致可以判断出此人在部落中的地位,又可以从整个遗址的情况来推断出它处于什么阶层。
1997年至2000年间,我断断续续地在上海和嘉兴地区参加各类考古发掘和器物修复工作。
2001年,我打电话向蒋卫东老师问候,他后来做过良渚博物院院长。
蒋老师说正在桐乡的一个考古工地,就是后来的新地里遗址,喊我去帮忙。那儿每天出土的陶器数量非常大,用环氧树脂修复,根本赶不上进度,我就开始试用502胶水修复。
陶器刚出土时很潮湿,得先把陶片晾干。泥质陶片之间缝隙比较大,用502黏不上去,我们就用泥末碾成粉,塞到缝隙里,再用502胶水黏起来。记得有一件陶器,陶质很酥松,陶片只有手指甲盖那么大,手稍微用力就会变形,我用了一个星期才把它修复好,一数有近300片,而一般的陶器只有30片左右,陶器上还有简化的飞鸟纹饰。看到这样的陶器能修复成功,真的有一种成就感。
新地里遗址一共出土了上千件文物,边发掘边修复,前后花了8个月。如果用环氧树脂老办法修复,四五年都没法完成。
这个项目,被国家文物局评为田野考古三等奖。
2008年,我通过努力,考进了海宁博物馆的编制。
2003年11月,我的人生出现了一个重大转折——省考古所把我这个农民工,推荐给了海宁博物馆。
原来,2002年,海宁在平整土地时发现了一个遗址,作为重要的遗迹在研究清理,但苦于缺乏专业考古人员,一直不知道这个遗迹是干什么用的?如何清理?
海宁博物馆实在搞不定,就向省考古队求援,当时省考古队就在桐乡新地里。
结果到海宁一看,说这就是个现代麦田的沟,还没到古文化地层呢。这个项目就是海宁的博儒遗址。
事情解决了,同时也暴露了一个问题:海宁博物馆比较缺乏考古工作人员,专家们都认为,我的能力足以胜任这里的考古工作,而且我本来就是这里人嘛。
于是,省考古所推荐我去海宁博物馆工作。当然,没有编制。
这份临时工,我干了5年。
在博物馆工作时,我有空就开始摸家底,把角角落落走一遍,还翻看各种古籍,比如《海宁州志稿》,史料和文物有机结合。既然吃这碗饭,总要清楚家里的情况啊,人家说起来海宁博物馆里都研究什么,你总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嘛。
摸底的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考古的魅力,跨越千年,和古人对话,那种精神上的愉悦,与物质层面的满足很不一样。
2001年起,我感觉社会上招聘都需要大专的硬杠杠,开始自学考。2002年函授时英语顺利过关了,这要得益于16岁时无聊中把高中英语都自学了,没想到后来派上了用场。2007年大专毕业。
学习中,两本书对我这影响特别大:《马克思主义哲学》和《邓小平理论》。辩证法对考古工作很有用,教会我如何看待问题、扩展视野。也同样能让我更好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帮助。
2003年,我第一次在中国人文核心期刊《东南文化》上发表了《海宁金石墩遗址的考古发掘简报》。以后陆续在《嘉兴文博》、《海宁文博》、《浙江文物》等期刊上发表了有关海宁的文物情况的文章。
2008年,我通过努力,考进了海宁博物馆的编制。
到2014年,我共发表了10多篇有关文物的论文和考古发掘简报。其中在《中国文物报》上的《江南古镇——长安》受到了老师们的表扬。
尽量还原历史的原貌才是考古的目的。
好些人私下来问:“你去挖古墓,每天经手那么多文物,随便拿个一两件出来给我呶!”
我真是哭笑不得啊。
首先,考古现场又不光是我一个,很多人的,挖掘、整理、记录、拍照……每个环节都有人负责,非常严密,想动手脚没那么简单。
其次,做考古工作的,自己不能收藏与工作有关的文物,更不要说拿文物了。
老师们经常给我们宣传偷盗文物的案例。结果是得不偿失,没收了钱财,还进了班房。
考古大部分都是很枯燥的,比如发掘长安闸,要去找水利志、临安志,再结合考古实践,才能梳理出长安闸的形成、发展、功用和历史地位。
我跟亲戚、朋友不太交流考古上的事。因为,在我眼里很珍贵的新石器时代文物,在他们眼里就成了破铜烂铁,“什么破石头,值多少钱啊?”
这是社会上普遍的对考古工作的偏见。
考古不是单一研究某个东西有多少值钱,而是研究古代社会的结构问题,要把一个文物放到整个的社会架构体系中去,看它的产生是基于什么背景,它在社会中的作用是什么,它和其他文物相互之间是什么关系……尽量还原历史的原貌才是考古的目的。
这些由点及面的故事,说来就话长了,跟亲戚朋友们三言两句根本讲不明白,他们没有兴趣,我也就不说了。
我最怕的就是文言文,尤其是不断句的,读起来那叫一个吃力啊!
2008年我们有过一次重要的保护工作,从盗墓分子手里抢回一个新石器时代的遗址。
那时候,国家在海昌街道经济开发区征用土地开发建设,一些盗墓分子就蠢蠢欲动了,凡是高的土墩,他们都会用铁锹去挖个洞看一看。
挖洞的目的就是看看下面是什么土,进而判断是什么年代。考古时,要把耕土层的表土挖掉,到了古文化层,就要慢慢地清理各种遗迹和遗物了,要清理到生土为止,就是地球形成以来没有人类活动过的土层。
怎么判断生土呢?就是没有人类遗留下来的物品,里面很干净,质地很细腻,一般的文化层里有陶片、瓷片、砖头、瓦片,骨头等,土色还不一样,青一块黄一块。像嘉兴一带最深的也就七八米,大部分两三米左右。因为浅,盗宝的人很多。整个海宁地区还有100处古人类生活的遗址,都属于新石器时代的。
我们听到消息就跑去看,发现是一个新石器时代的遗址。结果,出土了800多件文物,其中有不少稀有的玉器石器。
我们在野外工作时,一般不会和文物贩子、盗墓者接触,他们看见我们早就逃走的。他们和我们,是水火不相容的呀!一个是保护文物,一个是破坏文物。
2010年8月,海宁市成立了文物保护管理所,2014年海宁文保所盐官文保部主任退休,就让我顶上了。
省考古所的良渚文化专家王明达讲课时经常会提到我:“一个技工,他在写作能力方面也许比不过本科毕业生,但他具备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在动手能力上就要强很多,可以和本科生做一个互补。”
在省考古所当技工的那几年,主要学三样:修复、画图、记录(墓葬记录、探方记录)。我这些年大概修复了近3000件文物,数量虽然大,但这属于很一般的技术活,真的都是农民工做做的,唯手熟耳。专家不做这种事,他们是搞研究的。
比如,画图就是个无止境的事情,器物在哪一点上需要特别注意?哪一点画出来要引起人重视?器物的形成、玉器的纹理如何表现?考古所在这方面最厉害的就是方向明老师,他时常有创新,而我至今还学不会。
有人说,用影像、拍照来记录文物不是最方便吗?
错啦,很多东西拍照体现不了,只能通过画线图,去表现器物的厚度、内部结构、质地、纹理、瑕疵等,比如一个圆珠内部有个孔,孔里还有螺纹,它怎么钻孔的?用的是什么工具?陶器上某个部位的衔接,你用什么线条来表现呢?这种画图方法就只有专家才会。在他们面前,我只是个小学生。
正规科班教育的缺失,对我工作还是蛮有影响的,我最怕的就是文言文,尤其是不断句的,读起来那叫一个吃力啊!史料都没有标点符号,还有很多通假字,还有篆书隶书也很头疼。比方,盐官出土了一个碑,你连字都不认识,更不用说其他的了。
我很感谢年轻的时候,能跟着省考古队南征北战,和专家们同吃同住,领受过大学者的观念和方法,这是一段不可复制的经历,也对我的一生都卓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