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番 整理抽屉,偶然翻出一本三十年前的家庭日记账。 账本是父亲的,从1986年1月1日开始记录,一直写到1999年12月10日。1999年年末,父亲年逾五十,突遭职场变故,愁肠百结,遂不复记。 摘录1986年4月的记录。 4月5日,买甘蔗种8.85元;秧种1元。 4月7日,买肉菜5元。 4月12日,萧山买鞋、书包等38元。 4月15日,领本月工资66元,扣借款10元;付春节优待肉款5.12元。 4月16日,买甘蔗种、芋艿种3元;侄女婚,礼10元。 4月20日,买磷肥及烟等10元。 4月23日,买碳肥一包9.50元;购大米50斤,11.05元。 4月28日,买肉菜5元。 4月30日,买番薯苗400株,1.80元。 在我的记忆里,1986年时父母亦工亦农,白日上班,下班种田。我和妹妹的中饭常常是早晨留下的稀粥。那时村办小学离家很近,放学铃声一响,我和妹妹只要花三分钟就能从学校跑回家里。热烘烘的身体正好吃冰凉的稀粥,扒拉三五下,稀粥入肚,我和妹妹又跑回学校,那些慢吞吞的同学还没回家吃饭呢,这让我们非常自得。 有个别的几天没有剩下的稀粥,我们就四处游荡,这让大伯非常不满,常常一边面朝天呵斥他的弟弟不管小孩,一边吩咐大妈添两双筷子。妹妹毕竟小些,一边扑闪着眼睛看着我,一边不由自主地挪到饭桌旁。 时至今日,母亲偶尔提到这段往事时还依稀有些愧疚,虽然我们毫不在意。但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那时候是怎么生活的,他壮年时梦想的远方在哪里。 看到这本现金日记账的时候,我有些诧异,父亲的文字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颇有几分古人的风采。我知道,父亲小学尚未毕业就务农了,后来当兵去了上海,退伍回来的时候,带回几麻袋的语录和剪报。小时候家里没书看,我就常常翻那些剪报。剪报的内容都是有关朝鲜战事的,譬如一位炊事兵拿扁担冒充长枪俘虏了十几个敌人,精于伪装的狙击手打得敌人每天只能从地堡扔出排泄物……这些文字充满了无敌的英雄气概,以至我后来学习课文《最可爱的人》时,固执地以为,那些作者比魏巍写得更为有趣。 几本剪报应该花费了父亲好几年的心血,或者说,承载了他军人的梦想。但他终究脱下了军装,回到沙地,恢复了农民的身份,生儿养女。 农民从土里刨食,不过沙地本是钱塘江的泥沙淤积而成,咸而瘠。“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上世纪七十年代沙地人到城市的公厕掏粪,不仅白干,还要找门路托关系。1986年4月,父亲买种子、秧苗、化肥一共花了34.15元,占了收入的一半。可即便汗流满面,还糊不住嘴巴,于是当月买了50斤大米,0.221元一斤,花了收入的六分之一。 父亲那个月只买了两回菜,而且都是肉菜,蔬菜想必是靠自己种地解决的。但无论怎么省钱,4月父亲支出了103.2元,收入66元,亏空37.2元。填这个窟窿,需要母亲的工资、将来卖粮卖兔毛卖猪的收入。日子,就在寅吃卯粮中过去。 只是落在穷困中的乡亲们,哪里可以存放你们的热血和理想?听母亲说,那时候,村里有不少男人晚上挑花边,握铁耙的大手拈着绣花针,飞针走线,挑得比女人还快,一个晚上挑一张花边,挣五六毛钱。 父亲啊,你壮年的梦想在哪里? 1986年4月12日,父亲去萧山城里买了书包,我现在对这只书包毫无印象,但我确切地知道,1986年上半年,堂姐初中尚未毕业,就辍学、挣钱、养家了。 三十年后,我看到这些记录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