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贷风波背后的P2P乱象

厨师转眼晋升成了理财经理 P2P理财公司前员工自述：

我对不起投钱的老人

寂寞和经不起高息诱惑是他们最大弱点

记者 韩宇挺 文/摄

宁波，民间资本高度发达，投资、借贷是很多老人熟悉的事情。只是自从有了互联网，有了线下理财门店，很多人不再满足于亲戚朋友之间的借款，转而投向了第三方平台。

有两家我曾经报道过的问题P2P公司，现在都已经到了司法阶段，受害人和P2P公司员工仍和我保持着联系。对于外人而言，这些大大小小的诈骗案、非法集资案已经过去很久，而对于当事人而言，折磨却远远没有过去。

宁波一P2P公司 曾被吹得像神一样

宁波一P2P公司事发去年8月，涉及金额近8000万元、367人，其中多数是老人。他们中有人加过我微信，时不时会和我讲一下维权进展。

因为这件事，原本素不相识的老人们聚在了一起，分了20个联络组，每个组有代表，代表们又组成了中心联络组，可谓有组织有纪律，算是我接触过的案件中维权最给力的。

这些被骗的老人中，有外资企业高管、退休干部、律师、大学教授，是属于高学历、高智商、高职位的人群。但他们照样逃脱不了被骗的命运。

这家P2P公司露面的老板是搞文化出身（据说幕后还有大老板），还是电视台一档理财节目的嘉宾主持，所讲内容就包括教老人如何防骗。如今他已被抓。

这家公司曾在所有出租车后座打广告，有一个老人告诉我，他看到广告去这家公司了解过，但没有轻易下手。隔了几天，有业务员连续上门两天，吹得天花乱坠，多么靠谱，多么有保障，两夫妻被说得脑子一片空白，投了10万元进去。

还有一位老人是去看牙科路上，顺道进去问问，也觉得很放心，陆陆续续投入了20万元，看中的是高利息。

其实有些老人非常精明、节省，平时买个菜都要连跑好几个菜场比价，所以光靠虚假广告是不够的。

眼见为实，公司会组织实地考察。几辆大巴车带老人们去看集团公司旗下的产业，声称注册资本14亿元，交易有担保公司，公司有房地产、有贵金属等重资产，在宁波核心地段还有整栋的写字楼……公司同时还运营着水库旁的一个度假村，给老人们免费吃喝住，档次蛮高。春节前还在宁波大剧院搞联欢会，发奖品、抽奖，向老人们汇报公司宏伟前景，未来将在全国各地开满分公司。

总之，在事发前，这家公司的运作手段极其高明。

“说得你动心啊，就连死人都想爬起来投一点。”一位担任过高管的老人说，他看完之后觉得这家公司实力雄厚，投入几十万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点小钱，怎么可能还不出？

出事后才发现，公司精心描绘的这些其实都是假的，彻头彻尾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几个老板把圈进来的钱全拿去自己花了，极少有真正的放款。

一位80岁的老太太

一下投进去1000多万元

理财公司老板自己当然不可能骗很多人，所以他需要招揽能干的业务员。

我认识做理财的小潘，已经是一财富公司的团队经理，30岁，之前来宁波打工，做了8年厨师。

他觉得烧菜太辛苦，想转行，机缘巧合听说干理财很有前途，还有双休日，就去上班了。

小潘是一心想把这件事当作事业的，否则也不会放弃多年的厨师资历。他说，刚入行时非常卖力，甚至劳动节都睡在公司。

尽管没有半点金融从业经历，但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他就从厨师变身成了理财经理，独自上门推销产品。

拉客户的手段就是发传单，小潘会去小区里塞，专挑那些上面有锁的报刊信箱。有时也去超市门口、跳广场舞的地方、社区老年活动室，去菜场的话，早上五六点钟就要守在门口。

小潘说，他之前那家公司，有个业务员从宁波天一华润万家门口找到一个80岁左右的老太太，结果一投就是1000多万元，光提成，业务员就拿了20万元。而现在，老太太的钱也被骗了，无法收回。

为什么那么多老人愿意投钱 P2P公司打的是一张信任牌

为什么完全陌生的年轻人，可以在超市门口认识一个老太太，然后让她拿出上千万元？小潘说，这里面主要靠的就是打亲情牌。干P2P理财，其实就是建立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根本不需要金融知识。

小潘最卖力的那段时间，拉来一个10万元的客户，存一年，他可以拿到1200元，他会拿出其中一部分去买超市卡、水果送给老人，中秋节的时候他就自掏腰包给老人送一箱猕猴桃、一箱青枣。然后上门陪老人聊天，一聊就是两个小时。久而久之，一位74岁的老太太愿意把自己18岁时谈的一场恋爱经历都告诉他。

“老人希望被尊重、被认可，最喜欢别人听他们讲故事。”小潘说，很多老人子女不在身边，或独居、或婆媳关系不和，老年大学一周只有一堂课，其余时间只能在家面对着四面墙壁看电视，实在是太寂寞了。他们很需要有个年轻人陪他们说说话，哪怕只是听着。

有些老人甚至觉得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甘愿冒着被骗的风险，就是觉得理财公司像一个老年俱乐部，在那里有人组织你旅游，组织你搞联欢，比养老院还要好。

寂寞和高利息

是老人最大的弱点

小潘说，寂寞和贪图高利息，是老人最大的弱点。

而小潘也投入了真感情，他每星期会自己开车带老人们去爬山、拜佛，一次带四五个，一个月四次，宁波周边都玩遍了。有时还带老人到自己家吃饭，或者上门给老人过生日，关系好到连子女都信任他。

有阵子小潘没地方住，有老太太甚至跟他说，可以直接搬过去。

陪聊、陪玩，逢年过节送礼物，时时上门探望、嘘寒问暖，简直比亲儿子还亲。老人也对小潘有了深厚的感情，不仅自己投钱，还会帮忙介绍其他人。有时他在朋友圈发一条：“这个月的业绩还差30万元”，有客户真的会帮忙，第二天就拿来钱。

小潘的经验是，先攻下一个老人，和他处好关系，周围的亲戚朋友就会也加入进来，一变二，二变四，他曾通过一个老人，拿下整个小区100多个老人。

员工也被蒙在鼓里 投的钱也没了

由于认真投入，不久之后他就成了团队领队，下面带了12个业务员。但久而久之，他也注意到情况不妙。

可事情来得太突然，在去年国庆节前，他所在的公司老板还在布置节后的业绩怎么冲、活动怎么搞，一副要大干一番的样子，结果节后就跑路了。那些曾经的担保、实体工厂都被证明是假的，小潘也被蒙在鼓里，自己投的3万元也没了，他差不多把辛苦工作赚来的钱都“还”给老板了。

今年一整年，小潘觉得自己快抑郁了，在家里睡了一年，干什么都没有心情，他感到愧疚。

“有些老人连棺材本的钱都给我了。”一想到这些，小潘就整夜失眠，良心不安。他虽然也是受害者，但那些老人却因为对他的信任而损失惨重。

最近，小潘才重新在一家餐馆上班，做的是服务员，月薪3000元，跟他原来比差了好几倍，像他这样带过团队的资深理财经理，随便去一家公司月薪都上万元。

但是他说他怕了。现在只要有空，他仍陪着那些老人跑东跑西，成了维权申诉的骨干，当年公司50多个员工，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干，好像在赎罪。

小潘说，不少老人和他的关系仍不错，偶尔还关心他，“小潘啊，工作找好了吗？我可以帮你介绍去那家公司，再把钱拿来给你。听到这些，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不少受骗老人

家里因此产生了矛盾

晚年受骗，对老人的打击是巨大的。

有一位老人是自己儿子在这家P2P公司上班，为了帮忙完成业绩，拿了230万元来投资，部分还是问隔壁邻居借的。他非常小心，每次只存一个月，结果还是着了道。除了自己被骗，还欠下一屁股债，一下抬不起头来。

有的老人本来已经退休，被骗后为了给家里一个交代，如今又重新回去工作，趁着自己还有一点赚钱的能力，像个年轻人一样拼命。

有人被骗了给儿子买婚房的钱，有人用的是房子拆迁款。他们中有人为此产生了家庭矛盾，老人与子女、夫妻之间，常常吵架。

有的老人则继续奋斗在其他家理财公司，反正存银行是拿不回来之前被骗的那些钱，不如再博一博，用剩余的资金尽可能挽回损失，与赌博无异。

我所了解的300多位老人，他们曾经像打游击那样，隔三差五找地方开会，现在阵地已经换到了律师事务所，是几百人凑钱一起请的。

前阵子，文章开头提到的宁波P2P公司的案子开了庭，结束后上百个老人齐声对着曾经的那位老板高喊：“还我血汗钱！还我血汗钱！”

一位老人说，那场面太伤感了，有老太太带了鸡蛋想扔，更多的人痛哭成一片。他们原本应该安享晚年，现在却奔波于公检法之间，有的没熬到案子宣判，就已经离开人世。

最新的消息是，本月底案件有可能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