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说我是米兰·昆德拉的学生就显得我没有成就

记者 戴维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董强身上有个标签：米兰·昆德拉的中国弟子。作为每年诺奖的热门人选，每次昆德拉有风吹草动，媒体都会蜂拥找到董强。“刚一回国，说我和昆德拉还有点意思，现在再说就显得我没有成就，还得靠老师。我现在就很高兴，我当上了法兰西（学院）的通讯院士，我老师还不是呢。”董强说。

几天前，运河岸边的舒羽咖啡馆，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董强回到家乡杭州，参加诗人舒羽为他举行的晚宴。作陪的是和法国文化有渊源的两位教授：中国美院的黄河清教授，浙江大学的江弱水教授。他们聚在一起，是为庆祝董强当选为法兰西道德与政治学院外籍终身通讯院士，这是该学院两百余年来首位华人通讯院士。11月14日，董强将赴巴黎正式履新。

我要去参加一个秘密仪式

“11月14日，我去那里（巴黎）参加今年最重要的会议，同时我将作为新科通讯院士介绍给同事们。他们有个小小的仪式，然后站起来给我鼓掌，我从此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这个仪式甚至是秘密的，不让记者进去，因为这是法兰西学院的工作，具有严谨的传统。”

当晚，董强从住在大关的父母家中一路走过来，穿着大红衬衫，深色西服，一身正装，十分儒雅。主人准备的晚餐也很丰富，大闸蟹、牛排、红酒、清炒藕片……已经一口京片子的董强拿出手机，拍下一桌美食。友人道贺时，董强免不了科普一番：法兰西道德与政治学院，是法兰西学院下属五大学院之一（其他四个分别为：法兰西学士院、法兰西科学院、法兰西古文献学院、法兰西艺术学院），哲学家柏格森、历史学家米什莱还有《旧制与法国大革命》的作者托克维尔，都是这个学院出来的。说起大名鼎鼎的法兰西学院，它位于卢浮宫对岸，与英国皇家学院等并列为全球历史最悠久、最著名的学院。董强获得的通讯院士并非一个奖项，而是一个终身头衔。只有在有通讯院士去世的前提下，才可增补。此次和董强同时获得通讯院士的还有现任世界经合组织秘书长安吉尔·古利亚等。

看，我的书法终于超过你了

董强的杭四中同学马涌强记得，1983年浙江省高考的文科状元就在他们班，也带个“强”字，叫李振强，572分考上了复旦。董强考了全省第四名，是杭州外语类考生的第一名。当时还没有“状元”的概念，杭州人也不太愿意让孩子考到外地，所以，董强和李振强都被采访了，记者还跑到董强家里采访他的父母。

“初中时我们叫他小萝卜头，因为人长得小小的，但他很好胜，每天还要和你量一下，你高还是我高。我们每周要写一篇周记，我们基本上都是好学生，周六周日就写好了。他呢，星期一上课还没交，数学课的时候就开始写作文了，一节课下来刚好交。”在好友马涌强的记忆里，董强中学里并不是学霸类型，而是机灵调皮。

“但他认准一件事，就会坚持下去。论书法，我那时比他好，但他老是说我要追过你。他每天拿了一本字帖，趴在桌上练习。我们要高考了，学业很紧张，他还每天练，而且像模像样很认真，一直坚持到北大，还在练。1984年，他得了全国硬笔书法比赛二等奖，写了一个条幅给我，说：你看看，我终于超过你了。这几年他碰到我，还会问：有没有练？我说很惭愧。”

给法国人讲书法讲《文心雕龙》

没想到书法还帮了董强不少忙。因为全国比赛得了奖，当时很有名的庞中华请他做函授老师，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大捆学员的作业，寄到北大宿舍来。

1987年，董强赴法留学。最穷的时候，到卢浮宫门口卖字，现场写李白的“花间一壶酒”、李商隐的《锦瑟》的书法，卖500法郎一张，还给法国人取中国名字。这个定价是经过调研的。董强打听了当时国内最好的书法家启功的市价，1000元一幅字。他换算了一下，就是600法郎，“我不能比启功更高啊，所以就卖500法郎”。

在法国12年，董强不只是读个博士，而是全面融入法国社会。他在法国电视台讲中国的书法线条怎么美，还给法国人讲《文心雕龙》。赚来的钱，全部用来泡博物馆，安心写论文，每天就在法语和中文之间穿梭。在法国国家图书馆，董强第一次看到苏东坡以及“明四家”的真迹时，“哇”地惊呆了，因为“太美了”。

“还有蓬皮杜文化中心有个特别棒的图书馆，晚上10点多才关门，夏有空调，冬有暖气，我在里面看书，什么书都看。”董强当时写信给国内的好友，骄傲地提到自己是整个巴黎唯一不刷盘子打工的中国学生。在同学们全部改行学商的情况下，他在巴黎和一些大作家海阔天空地长聊，结为好友，“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最美好的时代”。

董强在巴黎什么都玩，他用法语写了本诗集，开个人摄影展，协助创办“中国蓝”出版社。1998年，董强在巴黎第六区举办个人摄影展《穿越中国》。这是一次玩票性质的展览，进行到一半时，马克·吕布突然出现了！董强当时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了半天，他跑过去跟马克·吕布聊了一会儿，才知道老爷子只是进门躲一下雨。

零基础学法语，结果外教傻了

问董强一口京片子怎么来的。他说，这可能是语言天赋。“当年我一到北京，有个中学同学给我打电话。她说奇怪，你一点口音都没有了，我说到北京就得说北京话。”

他学法语也是在北大从零基础学起。“我一学法语，外教就傻了，一听我这发音，说你肯定学过，怎么发音这么标准。我说我跟着你发音的嘛。”

毕业时全国统考，董强考了第一名，进了武汉大学开设的中法预备班。那时公费出国名额很少的，全国只有5个奖学金，董强是五分之一。一年的预备班结束后再考，他还是第一。

“我们那个预备班是强化训练，被称作法语界的黄埔军校。从法国请来最厉害的学者，一个教授来三个月，给我们上课。从早到晚每天8小时强化，我中午到食堂，连馒头都没了。中法预备班办了五届，送到法国25个人，都成了法语界的台柱子。”董强回忆。

到了法国，每个法国人都奇怪，这个中国人怎么一点口音都没有，比在法国土生土长的华侨都要准。“法国人一开始不相信，听说有个中国人法语好，都慕名而来，然后闭上眼睛，说就像在和法国人说话。”

我问，你还会说杭州话吗？他在一秒钟内转换口音，用杭州话回答：“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没有忘记。”

米兰·昆德拉说“只有董强懂我这本书”

莫言到北大指名要见他

“我是在1991年遇到昆德拉的，那时我已经没有奖学金了，还想继续把博士读完，所有的同学都转行了，而我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正好有朋友和我说昆德拉在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招学生。我就去试试看。”“我和他最好的师生合作，就是我把他的《小说的艺术》翻译成中文。这正好是我读书的时候，昆德拉和我们共同探讨的东西，他听的音乐我们都听过，最后他和上海译文出版社说了，这本书必须董强来翻译，否则版权我就不签了。他甚至说了，只有董强懂我的《小说的艺术》。”

董强在中国是法国通，在法国则是中国通。莫言、苏童的作品，都是他首先推荐给法国的出版社。以至于莫言去北大做讲座，就问你们那个董强在不在，希望今天能够见见他。

“翻译为我带来了什么？带来了尊重和友谊。走哪儿都有读过我译著的人，哪个领域都有误把我当该领域专家的人。而翻译透了，至少也是半个专家了。”董强翻译过德勒兹的《论培根》，“因为这本书我走哪儿，都有人请我吃饭喝酒，就因为对方也买了这本德勒兹的书。还有一帮摄影师，因为我翻译过一本《落差》，是法国符号学家写的，别人就说：你就是那个《落差》的译者，哎哟，我得请你吃饭。”

“我还翻译李白、《论语》。李白的诗歌一般都是法国人翻译的，比如程抱一的女儿安娜陈翻过一个版本，我们国家要自己有一套，就找到我。”

“你介入各个领域，然后进行了传播，使很多人看到原来有这么好的东西。我致力于提高翻译家的地位，做没做到是一回事，我办了傅雷翻译奖，到现在8年还没倒。”董强说。今年因为G20峰会的缘故，董强回乡的频率比往年密了。8月，他来杭州，写下一首游子诗：“少年空怀大海的胸襟/中岁还来湖边低吟/斜阳下倦鸟并不解风情/徒留下云归风舞的剪影。”“我家里不是知识分子家庭，但我身上有一种自发的东西，认准了一定要弄透。”他回顾自己的历程，这样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