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碗牛肉面都不舍得吃
这样的捐赠在杭图浙图都属罕见
去年八月盛夏的浙江绍兴小城嵊州,到处都是焦躁的蝉鸣声。嵊州市图书馆副馆长费松庆拎了几袋水果,前往医院探望一位已在弥留之际的老人。他叫钱方来,几年来总反复跑去图书馆确认,去世后他所有的藏书一定都要捐给图书馆。几天后,8月23日,钱方来老人离世,享年89岁。
今年春节后,钱方来家人根据老人生前遗嘱,将其藏书打包整理完毕,全部捐到了当地嵊州市图书馆。这一捐可不得了,理出了一个让图书馆上下都震惊的数字,即使不算杂志,藏书量已经超过了1万册。这是什么概念?嵊州市图书馆自清末民初1917年建馆(当时叫剡溪图书馆)以来,到今天全馆藏书量也只有27万册。而且这捐出的1万多册书籍中,有部分民国时期文学刊物,版本保存完好,如开明书局民国26年初版《日本小说名著》、开明书店林语堂译初版《卖花女》、新文化书社版《浮生六记》等等,尤其是老人后来从事文史研究工作时收集的大量地方文献类书籍,极大地填补了当地图书馆藏书的空白。
民间个人向图书馆捐赠1万多册私藏书,这个数量,在浙江图书馆办公室主任詹利华看来,也是不多见的。当我们把这个数字告诉杭州图书馆馆长褚树青时,他同样惊讶:“以前学者或读书人去世后,把自己的藏书留存给图书馆是个传统。后来市场经济活跃,旧书交易水涨船高,有价值的图书往往被后人拍卖或继续留存,即使捐过来,也多是零星。一个老人捐书1万多册,杭州图书馆这些年还没有遇到过。”文 潘卓盈 图 严嘉俊
除了藏书,老人还留下近百本工作笔记和日记本、厚厚一叠自制的读书卡片,以及上千封与出版社和朋友的通信,记录自己的所读所思所想。我从中随手抽了一些翻看,内心大为震动,没有一天,他不在读书写字,老人记下的每一行字,点点滴滴全是和书有关的日子。
老人日记摘录
“1984年7月13日 星期五 晴
阅《傅译传记5种·贝多芬传》,其中有sonate一词,不知为何意,查英汉字典,原来是奏鸣曲。晚上与蔡、汪二老师去看电影英国片《失踪的女人》。阅《贝多芬传》毕已午夜十二时。洗漱后就寝。”
“1982年12月16日 星期四 晴
去丁宗文老师那互相切磋诗歌,他秀了一些诗句,看似平淡,但诗韵和平仄很有味道。他在读《苏东坡诗集》,已抄了厚厚一本。回办公室给元顺写了信,请他方便时去新华书店打听一下,可否有价198元的《二十五史》和价120元的《二十四史补编》。我自己想买一部。夜阅《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毕。”
“1983年3月21日 星期一 多云
本来我因病请假至周四,但代我课的汤老师因母亲病了请事假,因此我仍然去学校上课。午饭后去新华书店购得《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及姜亮夫的《楚辞今译讲录》各一本。夜饭后去李冰处,他出去散步了。我便去盛渠远同志处坐了会,借了本冯玉祥写的《我所认识的蒋介石》。晚批改作文十多本回寝室。”
老人读书卡片摘录
对联(七)
最长的对联
清末江津才子钟云舫在狱中所撰的《拟题江津县临江城楼联》,长达一千二百六十二字。
最短的对联
一九三一年清华大学入学国文试题,别开生面地考了对对联,题为“孙行者”,答案应该是“祖冲之”。这副对联可算是最短了吧。(原题为陈寅恪教授出,仅一考生对“胡适之”得分,而陈源教授对曰“祖冲之”最切。)
老人信件摘录
这是一封台湾台北市广州街8巷的老同学给钱方来老人的信,隔了半个世纪,学弟还记得钱方来当年在宿舍给同学讲文学故事的情景,他在信里这样回忆——
“方来学兄如唔: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忆我们在马仁村嵊中住校时每天朝夕相处,因我们世谊、同学情比其他同学要亲近,住同宿一寝室。晚上就寝后听你讲述岳飞传、三国演义、水浒传,全室同学都聚精会神地听你讲说,其乐无穷。分别后,已有五十年了,只因海峡两隔,不通音信已半个世纪……学弟虞伯钦二月二十八日 拜上。”
这是钱方来写给文艺评论社编辑的信:
“你们好,本人是贵刊的忠实读者,在贵刊的前身《文学研究》的创刊号起就开始订阅,后改刊为《文学评论》,我仍继续订阅。数十年来,从《文学研究》到《文艺评论》从不间断,而且每期珍藏,一本不缺。不料2004年第4期的《文学评论》,邮局没有分发来,很可能被他们遗失了。我们当地买不到这本刊物,不得已写信给你们,并随信附上人民币10元,收到后,请即寄我。不胜感荷。即祝时安。”
为了省下钱买书 永远只点小店里最便宜的快餐
钱方来于民国十六年(1927年)出生,父亲是晚清杭州将军府里的厨师,烧得一手好菜,清亡后便跑回老家嵊县开了个小餐馆,到50岁才老来得子,于是给儿子取名“方来”。
钱方来初中毕业时,家中遭遇了一场火灾,便失学在家。文弱书生干不了别的,于是1949年解放后,他跑去当时的长乐区中心国民学校做老师,后来陆续转到嵊县一小(今剡山小学)、城关中学任教,1986年退休。退休后他也没闲着,去当地的政协文史办埋头搞史料调查,比如为辛亥革命时被称为“嵊县强盗”的那帮民间志士翻案,这部分地方文史研究后来还被浙江省历史学会编入《浙江史学论丛》第一辑,2004年杭州出版社出版。
说来有趣,身为将军家大厨的儿子,钱方来活了89岁,却不会烧一顿饭,都在外面买快餐。一个原因是他独身了一辈子,嫌一个人开伙麻烦;还有个原因是认为吃饭太费时费钱了,只要温饱,其他的钱不如拿去买书。和钱方来一起在政协文史办工作过的同事金向银记得:“他连碗像样的牛肉面都舍不得买的,永远只点小店里最便宜的快餐,骗骗肚子。但一旦买书,他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晚年借居在姐姐的孙辈家中,60平方米的小屋,一个人住,15平方米用来堆书。书沿着书房的三面墙壁,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家里杂乱拥挤不堪,客厅、厨房、卫生间都蒙了灰,没有一个角落能站人,只有书房窗明几净,一本本书堆得整整齐齐。有位叫徐人松的书法家朋友,去他家探望后出来,提笔写下这首诗:“藏书垒九仞,烟尘蒙三寸,残杯烹粗茶,吟哦陋室铭。”老人觉得做家务和做饭一样浪费时间,只要有书房这片“净土”就够了。
为了订本文学杂志
曾在宁夏荒漠里走了一夜
原嵊州图书馆馆长李冰,毕业于老杭大中文系(现为浙江大学),是钱方来的挚友,虽然小了他22岁,但因都喜欢文学,常在一起交流,渐渐成了忘年交。李冰记忆中,钱方来文革时下放农村,饭都吃不饱了,他还要从牙缝里抠出钱来订各种文学期刊。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李冰还在念大学时,钱方来就常写信到杭州托他买书。一会儿是钱钟书的《管锥编》,一会儿是整套的《莎士比亚全集》。他在信上写道:“文艺月报上介绍莎士比亚朱生豪译本,借来读过非常好,可借期有限不能仔细阅读,想马上购一套。下个月发工资了再还你钱。”在李冰眼里,钱方来一遇到书,就和小孩子的游戏瘾发作一般,“他凡是看到好书,一定心痒难耐,必须立马下手,哪怕饿肚子借钱也是要买的。”
喜欢的作家都要成套买,如果缺了哪一本,钱方来跑遍全国都要去搜集到。他是个鲁迅迷,收集了当时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鲁迅作品,唯独缺了《鲁迅手稿选集三编》和《鲁迅手稿选集四编》。他只好给绍兴、杭州、北京等各地的新华书店写信请求函购。结果全国书店统统缺货。钱方来不死心,他查到出版单位后,又吭哧吭哧给对方写了封言辞恳切的长信,终于从仓库里淘来了缺失的最后两本“宝贝”。
钱方来在买书上始终有股常人难以理解的韧劲,比如《人民文学》杂志,从1949年创刊号开始到自己2015年去世,他一本不落,整整收藏了676本。这绝非易事,这本杂志现在仅从创刊到1966年的前198期,网上价格已炒到35000元,但老人最后全都捐给了图书馆。最早开始订阅《人民文学》,寄过来常有失漏,钱方来便写信给上海或北京的邮局邮购补齐。那时候,这本文学刊物可是时髦读物,一有最新的寄到,大家争相抢看,有时也会弄丢。钱方来一咬牙,家里自费订阅两本,一本自己留着读,一本借给别人。
1960年,钱方来被派遣到宁夏附近青铜峡一个山区学校教书。他一放下行李,第一件事便是跑去订自己喜欢的文学杂志。结果最近的邮局在30里路外,中间还隔了片杳无人烟的荒漠,而且没有任何其他交通工具。钱方来一咬牙,走,为了订本杂志,他一个人在荒漠中整整走了一夜。
一生感情专注于书
觉得图书馆是自己至爱的归属
杂志虽能借别人,藏书是万万借不得的。无论好朋友还是领导,向钱方来借书,统统都吃闭门羹。他的理由是,万一弄脏弄破了,肉痛得很,实在舍不得。久了,就有人背后议论,“一个独天地佬(当地方言,指打光棍的男人),还真把书当老婆当儿子了。”钱方来一开始听了,只是无奈笑笑,后来干脆附和:“是,北宋的林和靖是梅妻鹤子,而我却是书妻书子。”
据朋友说,老人在教书时曾有过一个女友,也是老师,但因为他被打成右派怕拖累了对方,提出了分手。后来,1994年,李冰去外地出差,在图书馆无意间发现有位退休馆员就是钱方来旧时女友。那一年,钱方来已经67岁,当年的女老师也已做了祖母。在李冰的安排下,这对昔日的恋人隔了半个世纪,第一次通电话。两位老人都很平和,再不会有惊涛骇浪,就聊些最普通的家常。可是放下电话,李冰发现,钱方来红了眼睛。此后直到老人去世,两人都没有再见面。
这是书痴的一生。他终身未娶,移情于书,和武侠小说中那些江湖武痴一样,孑然一身一辈子,相伴的只有那一本本视如己出的图书,在文学和史学世界里寻找自己的那个殿堂。晚年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满屋子的藏书,他不愿意看着自己离世后它们流离失所,他说,“只有捐到图书馆,我才能安心去了。”